第40章 许致的过去1
三年大旱, 让整个村子连续三年颗粒无收,不多的存粮也都见了底,村庄里饿殍遍野。
村子里, 几步就能看到倒在路边的尸体, 剩下不多的人,连哭声都是有气无力,活像鬼魅哀泣声。整个村庄就像个鬼城, 街巷都弥漫着气若游丝的哀哭声,四处升起焚烧尸体的浓烟,不时能闻到腐烂的臭味。
许致饿得头晕眼花,手脚发软,但始终紧紧牵着弟弟许慎。
他说话都有气无力了,却坚持教导许慎,让他跟自己一起跪在火堆面前,对着被焚化的尸体砰砰磕头, 但都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许致砰一声将额头磕在地上,嘴里小声念叨:“爹, 娘, 你们放心, 我会好好照顾小慎的, 一定会让他吃饱的。”
许慎跪在他旁边,饿的受不了, 一直扭来扭去, 一手擦鼻涕,一手抓许致的衣服。
“哥,我饿。”
许致从地上爬起来,用脏兮兮的衣袖替弟弟擦了鼻涕, 然后抱抱他,“别怕,哥带你找吃的去。”
大旱灾年,连大人都吃不饱,两个半大的孩子,上哪儿找吃的去?
许致带着弟弟一路乞讨,往南边流浪。靠着吃别人的残羹剩饭过活,虽然饥一顿饱一顿,但也没饿死。
但两人都又脏又臭,面黄肌瘦,身材也比同龄人矮小很多。
许致已经十四,看起来跟十岁的孩童差不多高,身形比十岁孩童更加消瘦单薄。
深秋的时候,他们流浪到了秦丘镇。恰逢寒流南下,一夜之间入了冬,两人没有御寒的衣物,不敢随意走动了,便决定在秦丘镇过冬。
镇子里有破庙废弃房屋,遮风挡雨倒是不成问题,再找些烂木头干柴火,升起篝火,也不至于冻死,就是一日三餐成了问题。
刚来的时候,镇子里的人见两个孩子沿街乞讨挺可怜,也就施舍一点。但待了一两个月,时间久了,就很少有人再愿意施舍了。
秋天的时候,许致还能抓点鱼捕点鸟给许慎吃,随着冬季到来,两场大雪后,野外是一点吃的都找不到了。
但他也不敢贸然带着弟弟去别的村镇,天气太过寒冷,又没有足够的食物和衣物,估计没走到下个城镇就已经冻死在路上了。
入冬以后,他只能在庙里生了火,让许慎在庙里取暖等着,自己则顶着风雪去镇子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吃的。
许致永远都忘不了十四岁那年,在秦丘镇过的冬至。即使过了数百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场景依旧是历历在目。
冬至前一晚,下了暴雪,第二天醒来,积雪已经能没过小腿了。天气格外冷,冻得人骨头缝都僵住。
但许致不得不从稻草堆里爬起来。他跟许慎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忍受,但弟弟不可以了。
他回头看了眼蜷缩在稻草堆里的许慎。因为没有食物,身体的提供的热量不足,即便旁边有火堆,弟弟也冷的蜷成一团,他还用稻草将他严实的盖了起来,只露出半张脸。但许慎身体太弱了,破屋也四处漏风,他还是冻得只哆嗦。
小男孩缩在草堆里,很小很小一团,像只小狗,脸瘦的只剩一巴掌,脸色蜡黄,没有一点点血色。
大概是注意到哥哥的目光,蜷在草堆里的小男孩吃力地睁开眼,难过得撇撇嘴,声音沙哑道:“哥,我饿。”
许致又饿又冷,前两天食物不够,他一点没吃,全留给了许慎。
但现在,看见弟弟的模样,他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笑,俯身抱了抱弟弟,“别怕,我去给你找吃的。今天冬至,我听说镇东头的大老爷要给流民发饺子,素馅的,但混了猪油,特别香。”
许致自己说着,都被自己虚构的东西馋的咽了咽口水。
许慎在他怀里扭了扭,有些任性道:“那你要分我多一些。”
“好,我要两份,你吃一份半,我吃半分。”
许慎笑了,干掉的嘴唇又裂开,疼得一个劲吸凉气,但还不忘催促许致,“那你快去,别耽误了。”
许致从火边煨着的破陶罐里倒了些温水给他,“你先喝水,我马上去。你乖乖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许慎端过水,迫不及待的喝两口,等不及许致赶紧去要饺子。
许致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裹在许慎身上的稻草外,这样能更挡风。
他自己则穿着件破烂的中衣,就沿街去找吃的了。
这年月,四处都闹饥荒,白面比金子都还贵,哪有什么大好人施舍饺子。
许致以前常去几家小摊捡别人吃剩的食物。但今天冬至,又下过大雪,路上别说小摊贩,连行人都很少遇到。家家户户都闭着门,热热闹闹在家里过冬至。
路面上积雪很深,许致只有一双薄薄的破布鞋,鞋面破了几个窟窿,一直在灌风。他不敢让鞋子湿掉,只能溜着墙根走,捡别人院墙下积雪薄的地方走。
他沿着墙根走,能清楚听到院子里孩子们欢快的嬉闹,还有大人们的责骂声,或吆喝着吃饭的声音,他甚至可以闻到隔着院墙飘来的食物香气。
他饿的几乎坚持不住,布鞋也不可避免的湿透又结冰,脚趾冻得没有知觉,不仅仅是脚趾,两条腿似乎都没有知觉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放弃了,想去找爹娘,想跟他们好好哭一顿。
但他最终没有,连眼泪都没流。
因为他还有小慎,他要用尽全力去照顾小慎,他答应了爹娘,一定不会让弟弟饿肚子。
他双眼通红,眼眶里蓄满了泪,却始终不肯掉下来。
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穿过一个又一个小巷,他终于在冻住的水沟上见到了小半块馒头。
大概有半个手掌大,冻得石头一般。
但没关系,回去在火上烤一烤,会很好的。这是白面啊,多么珍贵的白面。
他小心翼翼的把半块硬邦邦的馒头藏在了衣襟里,胸口倏然一凉,冻得他哆嗦了一下,但他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怀里抱着半块馒头,开心的往回走,他就是在回到破屋时见到了她。
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比地上的白雪还白净,眼睛黑亮黑亮,就像他在寒夜里见过的最亮的星星。
她好像不会冷,穿着薄纱襦裙,衣袂飘飘,像是以前娘说过的月宫里的仙子。
许致看得呆住,直到破屋门口出现弟弟不断哆嗦的小身影,他才回过神。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了弟弟面前,挡住了女人。
她穿着很简单,但能看出来气度不凡,应该是很富有的人。
许致带着弟弟一路乞讨过来,见过太多富人的丑恶嘴脸,本能的警惕,死死盯着她。
女人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但随即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真好看,嘴角勾起,两个漂亮的小梨涡,眼睛里闪着光,许致觉得,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了。
但他依旧警惕,甚至更为警惕。
他年纪不大,但深谙漂亮的东西都很危险的道理。
“你们跟我走,我可以让你们穿暖吃饱,有什么不好呢?”
许致紧紧盯着她,即便饿的没力气,还是倔强道:“不需要,我们可以自己穿暖吃饱。”
“哦?”女人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歪着头打量他,眼里一直有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那行吧。”女人打量够了,收回目光,直起身子,“我也不勉强。不过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可以去城南的鹿家庄找我。我叫鹿乔。”
女人说完,转身就走。
许致始终抿着唇,警惕地盯着她,直到她走远,走进了厚厚的积雪中。
他终于没忍住,喊了一声:“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女人停了下来,扭过头冲他笑,“因为我觉得你很有意思。”
许致没说话,将唇抿得更紧。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许致是不想去找她的,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这叫少年的别扭自尊。
但他当时就是不情愿去找她,宁愿挨饿受冻。
可是许慎很想去找她,他无法忍受饥饿和寒冷,他一路都被许致保护的比较好,并没有那种倔强的脾气,更愿意享受。
但他也不敢违拗哥哥,只能每天小声暗示念叨。
许致最后还是带着他去找那个叫鹿乔的女人了。
许致还记得,那天是小寒,他拒绝了那个女人不到半个月,就被逼的去找她了。
那天一早,一群找不到食的野狗来到了破屋里。别说饿疯了的野狗,就是饿疯了的人,都是纯纯的畜生。
几只野狗扑上来撕咬他和许慎,流浪的生活倒是让他有了不少自保能力,不仅遇到过各种野狗,甚至还在野外被很多奇怪的野兽咬过。
许致觉得是爹妈在天有灵保佑自己,也是他们想让他继续照顾弟弟,所以他次次都能脱险。虽然每一次都是伤痕累累,精疲力尽,但好歹活下来了。
这次也一样,他举着棍子,凶悍的赶走了野狗们,但也被咬得皮开肉绽。
他气喘吁吁躺在地上,又累又疼,但好像习惯了,并不是很害怕。
倒是一边的许慎,被野狗咬了小腿,伤口不深,但也疼得哭天喊地。
他跪坐在许致边上,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边哭边擦,还边去拽许致,“哥,我们去找她吧,找那个仙女好不好?”
许致听着弟弟的哭喊,望着破烂的屋顶,沉默了好久,终于说:“好。”
当天下午,他就带着许慎到了城南鹿家庄,找到了那个叫鹿乔的仙女。
当鹿乔出现时,他甚至没敢看她的眼,抓着弟弟的胳膊,噗通一声就跪下去了。
“请您收留我们吧,我会报答您的。”
许致说完,被自己干冷的声音吓到。
鹿乔在他们面前蹲了下来,笑嘻嘻地看他,随即用手指戳了戳他瘦弱的肩膀,“你这样,怎么报答呀?你能用什么来报答我?”
她的手指戳在他肩上,软软的,一点都不疼,他甚至怀疑自己嶙峋的肩膀会硌疼她的手。
然而着柔软的触碰却让他觉得心头一阵难过。
但他不能退缩,他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她,突然弯腰磕了一个响头,“从今往后,我的命就是您的。”
可能大家都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周围安静的让人害怕。
许致也不着急,最多不过就是回破屋继续乞讨,不能再坏了。
他维持着以头触地的姿势,默默等待着。
终于,他听到了她带着笑意的声音——
“好啊,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师父了,你们从此就跟着我吧。”
许致直起身来,依旧跪在地上,但抿着唇,没有叫她师父。
倒是一边的许慎,拖着大鼻涕,格外响亮的喊了一声:“师父!”
随即又补充:“师父,你是全天下最好看最善良的仙女!”
鹿乔高兴地笑起来,眼都笑弯了,“乖了,过来,师父找人带你收拾收拾。被狗咬了?疼吧?”
许慎赶紧装可怜,眼泪汪汪地点头,“可疼了,差点咬死我。”
鹿乔嘻嘻笑着哄他,然后招呼人带他去后面厢房收拾。
许致仍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
鹿乔回头看他一眼,“被咬成这样,不疼?”
许致没吱声。
“起来吧,上后院去。”
“谢谢。”许致礼貌道谢,才站起来,一瘸一拐跟着下人往后院走。
他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鹿乔有些不高兴的小声评价,“倔脾气,自讨苦吃。”
许致的脚步顿了顿,但没有任何反应,只垂下眼,继续一瘸一拐跟着下人往后院走。
鹿乔的院子真漂亮,又大又华丽,天上的宫殿大概也就是这样了。许致每走一步都有些害怕,担心自己的脚把这里踩脏。
他就在这样的小心翼翼中被带进了属于他的房间,他这辈子,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那一瞬,除了心潮澎湃外,也决定了一辈子为鹿乔所驱使。
房间里早备了浴桶和热水,下人说浴水里加了特制的药液,不仅可以清洗伤口还能加速伤口愈合。
许致泡在药浴里,感觉被撕咬的那些伤口似乎真的不怎么疼了,甚至舒坦的让他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自从父母去世,他还从没这么放松过,甚至迷迷糊糊想要睡着。
但长年的流浪生活,让他养成了警惕的性格,即便再放松,一听见脚步声,整个人瞬间就紧绷了起来。
他看向门口,见鹿乔端着一盒药进来了。
她很自然地坐在了浴桶边的凳子上,“来,师父给你上药。”
许致倏一下看向她,瞬间脸都涨得通红。
“做什么?”鹿乔有些诧异地看他,“你不上药么?”
他抿抿唇,有些艰难的开口,硬邦邦道:“你出去,我十五了。
“十五?”鹿乔有些难以置信,“你看起来顶多十岁。”
许致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有些恼火,赌气回应:“我十五了,明年就可以娶亲了。你出去。”
鹿乔愣了一下,随即哈哈乐了起来,“哦,那你真了不起。”
许致一时语塞,一张脸涨得更红。
而鹿乔笑得更开心,“你脸红什么?害羞么?”
许致咬牙,“你出去。”
“行吧,你随便,”鹿乔把药盒放下,站起了身,临走前不忘戏谑他一番,“都快能娶亲的人了,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对吧?”
许致没理她,深吸了口气,身子往下一沉,整个没水里去了。
鹿乔又是一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