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家仇
年初一,卫听澜是被窗外的一阵鞭炮声闹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先看清了床顶似曾相识的素色帘帐。昏昏沉沉地一转头,卧房窗子上一张红竹底纹的“岁岁平安”径直闯入眼帘。
卫听澜呆望了片刻,涣散的目光在那张自己亲手剪的窗花上逐渐凝聚,忽然一个激灵坐起了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屋内一览无余的陈设。
这是……祝予怀的卧房!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万匹追影呼啸而过,一低头发觉自己衣冠不整,只罩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惊得险些摔下床去。
他为什么会睡在祝予怀床上?
外袍呢?他那么大一件外袍去哪里了?
卫听澜拢着衣襟心惊肉跳的这一会儿,祝予怀听见了里屋的动静。
他放下手里的书走到卧房门口,刚想掀帘,又觉得这样一声不响地进去有些失礼,便隔着门帘轻问道:“濯青可是醒了?”
卫听澜心跳骤停,下意识把滑落的被褥往上拽了拽,向门口看去:“刚……刚醒。”
声音哑得像只撕心裂肺的公鸭。
卫听澜立马闭上了嘴,压着声清了几下嗓子。
祝予怀似是听出他声音有异,隔帘继续问道:“炭炉上有茶水温着,你口渴么?我给你倒些水来?”
卫听澜飞快地整理着衣襟,目光在卧房内四下搜寻自己的外袍和发带,一边含糊地应道:“有劳了。”
门帘外的脚步声便慢慢往远去了一些。
卫听澜飞速蹿起,蹑手蹑脚地在屋内急转了一圈,最终只在枕头旁发现了被人折了几折、一丝不苟地摆放整齐的旧发带,上面还压着个有些眼熟的小荷包。
他把那荷包提起来晃了晃,挑开一看,里头是一小袋金叶子。
卫听澜一阵迷茫,也来不及多想,捞起自己的发带把荷包放回了原处。
四处都找过了,根本没有那件鸦青的窄袖外袍。
房外茶水的倾倒声渐渐停歇,卫听澜心急如焚,最后只得恨恨闭眼,认命地钻回了床上的被褥里。
浅淡的草药苦香安抚地拂过鼻腔,他勉强定了定神,用手指梳理了几下满头的乱发,拿发带束了起来,一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昨夜的事。
昨夜是除夕,自己应当是在宫宴上饮多了酒,半梦半醒间策马一路,然后……
然后好像是看到了一堵墙。
卫听澜心里微微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道墙在他错乱的记忆里泛着妙不可言的柔光,在凄冷的黑夜里好似倦鸟温暖的归巢。他一个独在异乡还醉得神志不清的孤苦少年,哪里经得住这种诱惑,当然是情不自禁地就爬了上去。
爬、了、上、去……
卫听澜攥着被褥的手轻轻颤抖。
那院墙挺高,他一脚踏空,应当是摔晕过去了。
之后的事便不必猜了,定是祝予怀听见了院中的响声,把昏迷的自己给捡了回去,还好心地把卧房的床也让了出来。
卫听澜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面颊,劫后余生地舒了口气。
幸好,没破了相。
……
幸好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他会跟谢幼旻那傻子似的看到墙就忍不住翻啊!
翻就翻了,还摔得不省人事在人家床上躺了一整夜啊!
卫听澜在心里仰天咆哮,但房外那催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只能掩耳盗铃地闭上眼睛,尽可能地把自己往被窝里埋。
祝予怀掀开门帘,转眼一望,就看见床上的被褥显出一个鼓包来,正往最里侧的角落挪动。
他疑惑地唤了声:“濯青?”
那鼓包顿了一下,卫听澜极慢地从被褥里探出脑袋,不情不愿道:“我在。”
祝予怀觉得有些好笑,走到床边将盛着茶水的托盘放下,问道:“不是要喝水吗。你在做什么?”
卫听澜的头发睡得凌乱,又被发带随性地绑成了个十分不羁的造型,整个人团在被窝里,看起来有老大的起床气。
祝予怀看着他这样子,恍然若悟地笑了:“濯青这是在赖床?”
卫听澜自觉没脸见人,但那莫名的胜负欲又开始作祟,让他怎么也不愿在祝予怀面前露怯。
酒色误人!
他暗骂了自己几句,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坐起身来,气恼道:“没有!我正要起……”
故作镇定的声音在瞥见祝予怀身上的绛红云锦时戛然而止。
卫听澜心跳漏了一拍,慢慢抬起头来。
祝予怀一袭红衣站在床沿,正俯身去端托盘中那盏热茶。他的身影逆着窗外柔和的晨光,这红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盛气凌人,反而更衬得眉目清隽如画。
润比攒温玉,繁如簇绛绡。
卫听澜张了张嘴:“你怎么……”
怎么穿了这一身。
祝予怀没听清,抬手将茶盏递给他:“你先润润喉。”
卫听澜心慌地移开了眼,接过来抿了几口,心里却被这绛色晃得乱作了一团。
这云锦布料是他亲手挑选的,他断然不会认错。
之前头脑发热送了两箱花花绿绿的衣料,送完他便后悔了。本以为那些东西会成了压箱底的累赘,却没想到祝予怀真的将它穿在了身上。
还是这样……这样动人心魄的好看。
澧京繁华奢靡,不论是权贵文人或是百姓商贾都偏爱艳色,逢年过节时,人人都要换一身打眼些的装束走亲访友。像谢幼旻那样的,更是恨不能一年到头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做全京城最亮眼的纨绔。
祝予怀却总是一身索然无味的月白,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件旧衣。看得习惯了,便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这人生来就该是这样干净,别说是换了一身衣裳,哪怕是在污泥里滚了一遭,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热茶温暖了肺腑,卫听澜眼睫微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有时觉得祝予怀同自己有些许相似,在这纸醉金迷的澧京里,都活得像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前世的祝予怀,其实也并非事事都顺心如意。
太过清高,也太过无瑕,落在满京的土鸡瓦狗间,就像只生了反骨的云间孤鹤。表面上虽风光无限,暗地里却不知碍着了多少人的眼睛。
自己在芝兰台中与他针锋相对时,旁观者中不乏有冷眼瞧热闹、巴不得祝予怀当众出丑的。若非太子待他礼遇有加,又有谢幼旻愣头青似的在旁护着,祝予怀在芝兰台的那些年,少不了要被人使绊子。
这样聪慧的一个人,却像是不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不知变通,不会低头,继承了父辈的傲骨,怀着满腔热血想要报效家国……到后来举家入狱,尝遍人情冷暖时,可曾后悔过?
卫听澜从流放路上将人截回来时,是怀着一丝可笑的期待的。
期待着这人对过往坚守的一切心灰意冷,心甘情愿地同自己站在一处,他们一起做乱臣叛贼,斩尽这世间一切龌龊的不平事。
可祝予怀却对他说:“你回头看看,那是你父兄守了一辈子的城池。”
那时卫听澜的身量已比祝予怀高出不少,垂眼看着这衣衫褴褛的阶下囚,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只能仰视他的时候。
那双没有了笑意的明眸直直望着他,就像在拷问着他的内心——
“你要将它们一座一座攻下,看着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看着大烨世代英烈守护的山河在你手里毁于一旦吗?”
“那又如何!”卫听澜咬牙恨道,“我父兄兢兢业业守了一辈子,换来的是什么?狗皇帝不仁在先,害我全家,逼得我不得不反,你要我忍气吞声?我便是毁了他赵家的江山,又有何不可!”
祝予怀看了他良久,眼中难掩失望:“你要报仇,我无权置喙。可你的刀剑所指向的,当真是你的仇人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事本就如此。”卫听澜嗤之以鼻,“你醒醒吧!凭你如今这样,还妄想做什么心怀苍生的救世主?你亦身负血海深仇,难道就甘心?”
“我当然不甘心!”祝予怀眼眶微红,沉声道,“可这家仇若要踏着无数无辜之人的枯骨才能得报,我宁可剜了我这一身血肉来告慰亡灵!”
他身上的枷锁叮当轻响,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向地牢中走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卫听澜,你找错人了。”
茶水轻雾袅袅,熏热了人的眼睛。卫听澜的心中隐秘地刺痛起来。
“濯青?”祝予怀看他神情不对,在床沿坐了下来,抬指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不舒服?”
卫听澜攥着杯盏,垂眸克制着乱成一团的心绪:“没有。只是有些冷。”
祝予怀一怔,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是我忘记了。你的外袍被酒水打湿了大半,我叫人拿去清洗了,现下还未烘干。要不……你先穿我的衣裳?”
卫听澜轻蹙了下眉,略微茫然地重复:“被酒水打湿了?”
他从宫宴上出来的时候,衣裳分明是干的。
祝予怀沉默片刻,试探道:“濯青……不记得昨夜的事了吗?”
卫听澜心中升起几分不详的预感:“我应该记得些什么?”
祝予怀略带同情地看着他,挑着重点言简意赅道:“你硬要喝花椒酒,我没能拦住。”
卫听澜:“……”
总觉得他还略去了很多丢人的事情。
祝予怀也不知他到底记得多少,察言观色地接着道:“你来之后不久,你府上又有两位将士登门来访,本欲将你带回去,但你似乎不太乐意。”
确切地说,是相当不乐意。
若不是因为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祝予怀觉得这难哄的年轻人很可能就要在地上撒泼打滚了。
在祝予怀堪称慈爱的目光中,卫听澜缓慢地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别说了。”他喃喃道,“昨夜的事,我什么都不想记得,真的。”
祝予怀莞尔。
他安慰地拍了拍生无可恋的少年,道:“我先去给你寻件外袍披着,别着了凉。”
卫听澜满心麻木,身心俱疲地放下手看着他往衣橱走去。
行走间,那绛红的衣袖在祝予怀身侧轻轻摇曳,卫听澜看着看着,眉头微微拧了起来。
他总有种想把这袖子撩起来看一眼的冲动是怎么回事?
这场景……
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是他整个人黏黏糊糊地挂在祝予怀身上不肯下来,还掀起他的袖子执着地往自己头上套——
“里头应该还藏了件月白的,我正在找。”
卫听澜:“……”
幻觉,一定是幻觉。
然而记忆一旦开了闸门,就再也止不住了。
卫听澜头皮发麻,想起自己颐指气使地指着床宣告“我要睡那个”,以及那句惊恐万分、像被人轻薄了似的“你要同我一起睡?”……
他心如死灰,放下的手又默默捂回了脸上。
要不,还是不活了吧。
那么高的墙为什么没直接把他摔死啊!不摔死冻死也行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