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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除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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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府一家三口的年夜饭吃得很早。

    祝予怀和温眠雨皆是体弱之人,吃得清淡,祝东旭则要给胃留着些余地,好赴除夕宫宴。一顿饭吃得简单,却是多年来难得的温馨。

    等祝东旭踏上了进宫的马车,入夜后,大院中又按着温眠雨的吩咐新摆了几桌,好让府上人自己吃自己乐。

    祝府没有太多的规矩束缚,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唠嗑的、拼酒的、放焰火的、敲着碗唱歌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祝予怀陪着母亲在堂前坐了一会儿,看着这片欢歌笑语。

    德音大约是玩疯了,拿着新得的风车满院子跑,易鸣怕她摔出个好歹来,只能紧绷着脸地在后头跟着。

    温眠雨笑意柔和地看着他们闹腾,忽而问道:“怀儿喜欢小孩子吗?”

    祝予怀没想过这个问题,被问得有些怔愣。

    乔姑姑看他茫然,在旁打趣道:“也是,公子转过年便十八了,再有两年就该及冠了。是该打算起来了。”

    温眠雨浅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怎么呆住了?看来我们怀儿还没有心上人啊。”

    祝予怀垂下了眼,微赧地笑了笑:“不瞒母亲,成家之事……孩儿还未曾考虑过,亦不敢过多奢求。”

    他自知病了太久,能活到几岁都是未知,总不能白白耽误了人家好女子。

    温眠雨何尝不知,轻声叹道:“倒也不急。不是说近来都没再难受了么?慢慢养一养,总能好起来的。到时候让你爹爹帮你相看相看……若是何时有了两情相悦之人,也同我们说说?”

    祝予怀看着母亲期盼的神情,终是没忍心推辞,轻点了下头:“听母亲的。”

    温眠雨坐久了便有些体力不支,等给众人都发了赏钱,便被乔姑姑扶回房里歇着。

    祝予怀给易鸣和德音每人多封了一荷包的金叶子做压祟钱,让两人留在大院里热闹。自己则先回了竹院,拿了干净的里衣往浴房走去。

    祝予怀习惯每日晚间沐浴,打理浴房的伙计不在,却也没忘了提前备下足够的热水,烧暖了浴房的炭火。

    祝予怀除下衣裳踏入水中,温暖的热气便将他裹了起来。

    满室水雾氤氲,浴房里却迟迟未响起洗浴的水声。

    祝予怀微怔地静坐着,直到蒸腾的水雾将他的脸熏上了红晕,才伸出一只手来,将打湿的毛巾覆在自己眼睛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此生无需成家立业,就这样独身安稳一世也很好。

    他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道。

    有朝一日若能无病无痛、轻轻松松地走在太阳底下,便已是功德圆满。

    祝予怀沐浴完,换上新的里衣,裹着厚重的毛裘慢慢转回了卧房。

    他没忘记还与卫听澜有约,拿干的巾帕擦着头发,一边走到了衣橱跟前。本想随手拿件外衣换上,却一眼瞥见了边上盛在乌木托盘里的几件新衣。

    卫听澜此前送了两箱衣料,曲伯将它们清点入库时,恰好被乔姑姑瞧见了。她愣是慧眼识珠地从一堆珠光宝气的料子里挑出几匹华而不奢的,要给祝予怀裁新衣。

    祝予怀自觉不缺衣裳穿,本欲婉拒。奈何乔姑姑最会哄人,先是嗔怪“过年哪儿有不裁新衣的”,转而又夸“我们小公子芝兰玉树,什么样的料子都撑得起来”,再后来又劝“年轻人穿得鲜艳些好看,夫人见了定然也高兴”……祝予怀便晕头转向地点了头。

    近年关裁缝铺子忙,赶制的新衣今日才送到。祝予怀白日里忙着祭祖,还未来得及细看。

    他视线一顿,鬼使神差地拿起托盘最上方那件绛红云锦的外袍。

    那衣料柔顺,一提起来,下摆便流水似的从他手里倾泻而下。屋内烛火轻晃,映得这偏暗的红像是从晚霞中剪出了一段。

    形制倒不花哨,只是寻常的宽袖文士服的样子而已。

    祝予怀拿它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不禁有些动摇。

    今日是除夕,合该穿红色。

    除夕夜,宫中设宴,百官拜贺。

    卫听澜出身朔西都护府,又领了景卫左统领的虚衔,坐席安排在武人之列。

    丝竹声靡靡,筵席上的美酒佳肴流水一般地上,卫听澜心不在焉地拈着酒盏,除却宫人替他布菜斟酒时淡淡应几声,别的话一概不多说。

    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安安静静地落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莫名地就显出几分乖巧来。

    “这便是那卫家幺子啊。”有臣子絮絮私语,“怎么与他父兄这般不同?”

    朔西都护使卫昭与其长子卫临风,父子俩皆是一身正气,轩昂凛然。一个操重刀,一个使长槊,只要往那一站,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相较之下,卫听澜倒称得上一句惹人怜爱了。

    明安帝扫了眼座下众臣,目光有意在卫听澜身上多停了停。

    见他只埋头饮酒,偶尔动两下筷子,全无与人搭话结交的意思,明安帝满意地笑道:“听澜,爱吃什么便多吃些,只当是寻常家宴,莫要拘束。”

    周围臣子的目光意味难明地落在他身上,倒不意外皇帝对他的额外关照。

    卫听澜虽然实为被扣在澧京的质子,却也是维系着朔西与澧京两端的关窍。眼下出了图南山一事,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是要好好哄着他的。

    卫听澜起身规矩地谢了君恩,顺带着举杯恭祝了些万寿无疆的废话。

    酒入喉时,他的目光顺势扫了一圈,没见到沈阔。今日立于皇帝阶下的,只有右骁卫统领齐瓒。

    卫听澜落了座,敛下幽深的眸色。

    焦奕挨了军法的当晚,曾托于思训给他带了个偶然打探到的消息。

    焦奕未归的那一夜,在酒铺里喝得烂醉,恰好见着了阳羽营的人。那几人下职后小聚,见铺中只有个不省人事的醉鬼,便松了戒心,压着声痛骂左骁卫仗势欺人,抢了他们先抓到的人,占了他们的功劳。

    焦奕原本没把那些兵痞的话当回事儿,只当个乐子听了听。等酒醒后,却越想越觉得不对。

    阳羽营负责京畿治安,与宫中禁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眼下能让两者争功的案子,怎么想也就只有图南山中的刺杀案。

    明安帝正愁着要给朔西一个交待,不管那嫌犯是不是真凶,都应该恨不得立刻抛出来向朔西表态。可从刺杀案至今小半个月,半点风声都没有,可见此事是被有意压了下去。

    那便说明,阳羽营是查到什么不该查的人了。

    卫听澜正暗自思索着,忽而思路一顿,直觉上首有道视线似落到了自己身上。

    不是皇帝。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眼,那被人盯着打量的感觉又消失了。

    他轻瞥向那个方向,看到了垂眸侍立御下、面色似乎不太好看的齐瓒。

    掠过齐瓒再往远处,便是皇子们的坐席。

    酒过三巡,忽有一内侍神色匆匆地走到福公公身边,说了些什么。福公公瞧了眼殿外,凑进明安帝身侧耳语了几句。

    明安帝面上浮起笑意,道:“既是捷报,便传沈卿上来吧,也叫众位卿家同喜同乐。”

    在座的臣子都不明所以地朝殿外看去,就见左骁卫统领沈阔在一声声通传中步入殿来。他似是策马赶了许久的路,周身都是凛冽的寒气,走至殿中跪地叩首,沉声道:“启禀圣上,泾水一带流寇并图南山匪患已除,涉事者亲眷均已捉拿候审。臣幸不辱命!”

    席间霎时响起一阵惊讶的低呼声。

    泾水一带受流寇侵扰已久,图南山刺杀案更是搅得京中人心惶惶,而今新岁伊始,便有祸乱平定的喜讯传来,是个好兆头。

    已有反应快的臣子朗声贺道:“圣上,此乃天佑我大烨呀!”

    众人纷纷跟着起身祝酒恭贺,口颂万岁。

    明安帝泰然一笑,君臣举杯共饮。他的眸光掠过下方众臣,见卫听澜亦毫无异议地起身称贺,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心下稍安。

    看来这卫家幺子,到底只是个心无城府的少年人而已。

    声声颂贺中,卫听澜仰首饮尽了杯中酒,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深夜寒凉,卫听澜一步三晃,慢慢走出宫门。

    他本没想多喝,只打算装作不胜酒力,在夜宴未散前便早早告退出来。

    谁晓得还有这样一场好戏等着。

    宫宴上重锦铺地,光摇朱户,满堂称贺声里,他好似又见到了前世图南山中的刀光血色。

    不知不觉中,满壶的酒便见了底。

    卫听澜晃悠到宫门外,琳琅宫灯映着满地醉生梦死的雪光,他看着看着,低头呕吐了起来。

    远处有脚步声一顿,迟疑地朝他走来。

    卫听澜按着绞痛的胃,便听见了侯跃惊诧的声音:“还真是卫小郎君啊!怎的喝成这样?训哥,澧京这儿也兴灌人酒?”

    于思训打断道:“你少说两句,去把马车赶过来。”

    卫听澜没有抬头,只低低笑了一声:“你们可真有意思,不在朔西建功立业,跑来给我当马夫。”

    于思训听着这话,便知他应是醉得狠了。眼见着他起身时似要摔倒,于思训想伸手扶一把,卫听澜却摆了下手,自个儿站稳了。

    他探手想往怀里摸帕子,却忽然顿了顿,收回手道:“有干净巾帕没?”

    侯跃把马车赶近了一些,从车里找了块没用过的帕子递给他。卫听澜抓了把雪搓脸,拿帕子擦了,又道:“给我匹马。”

    “这……”侯跃为难地看了眼于思训,“小郎君不乘马车?”

    卫听澜胃里难受,不想同他多话,自己随手拽了匹马来:“我今夜有约,不回府了。”

    不等两人反应,卫听澜径自翻身而上,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全然看不出是个醉酒的人。于思训刚想开口,卫听澜已驱着马绝尘而去。

    于思训:“……”

    那是他的马!

    侯跃实打实地困惑了:“训哥,小郎君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啊?”

    于思训无言片刻,叹着气认命地坐到了车辕上。

    “人大约是往祝府去了。驾车,咱们远远跟着,别让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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