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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驹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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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予怀彻底没心思喝粥了。

    这事情就很离谱。

    之前为了翻新祖父留下的书院,他是作了几幅画托易长风去卖了换钱来着。但那画怎么就辗转到了太子的手里?!

    祝东旭大笑起来,一边给他抚了抚背:“还真别说,我儿风神俊逸,白驹之名倒也妥帖啊。”

    “您怎么也跟着起哄?”祝予怀按着头,只觉得脑仁疼,“这名头竟传到了澧京……文人之笔,武人之刀,还真是哪样都不容小觑。”

    祝予怀的祖父温仲樵早年捐建了一座书院,就坐落在落翮山山脚一带,名为寒泉书院。“寒泉翁”之名,也是这么来的。

    拜师以后,祝予怀在落翮山待了将近六年,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便是在谷中置案画竹。书院里的书生不乏有爱闲情野趣的,闲时也会上山来放松踏青,一来二去,总有偶遇的时候。祝予怀不是孤傲的性子,见有客来也会笑谈几句,斟几盏清茶给他们解渴。

    那些书生寒窗苦读数载,乍一看见山间有这么个不为功名所累的同龄人,自在逍遥如空谷之白驹,俱都钦羡不已。

    一传十,十传百,人人便都知道了落翮山中有位出尘脱俗的君子,谈吐不凡,矫矫不群,颇有古时名士之风。

    那些爱舞文弄墨的书生回去后写了不少诗词传唱,甚至集结成了册。书院里诗文满天飞的时候,祝予怀还一无所知地窝在山里数竹子。

    裘平生住在山中是为了打理药田,一面还在留心打探自己徒弟的下落,并不隐居避世。故而易长风也会时不时地替温老夫人跑个腿,送些被褥衣裳或是时鲜蔬果上山,有时还把德音也给捎上来小住。

    就这么着,某一天易长风上山时,给德音带了她念叨了很久的话本子,顺便给祝予怀带了本据说在雁安文人间风靡非常的诗集。

    易长风并不懂什么诗词,他挑中这本的原因,纯粹是看它卖得太好了,没忍住买了一本。

    祝予怀看完那诗集之后,一个人望着后山的竹林呆滞了很久。

    之后连着两个月都没敢出门画竹子。

    “您跟我透个底。”祝予怀一言难尽地搁下勺子,“圣上……不会真信了这些捕风捉影的虚名才要见我吧?”

    书院里头瞎传传就算了,舞到圣前,这都可以算欺君了吧?

    祝东旭止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圣上日理万机,眼下又出了图南山一案,自然不会只为了些民间传闻便要召你。”

    听到图南山三字,祝予怀心思一转,隐约有个猜测。

    自多年前瓦丹王格热木一统十四部,朔西边境便战事不断。卫家长年戍边抗击外敌,手握重兵的时间久了,难免叫身居高位者放心不下。

    卫家这次愿将小儿子送入京中,为的就是向皇帝证明朔西并无不臣之心。朔西已经给出了这样的诚意,可卫听澜却在临近京城时出了事,若朝廷对此不管不顾,寒的就是边关将士的心。

    无论如何,澧京都要尽力做出安抚的姿态来,可查案要时间,明安帝眼下能做的,唯有加大赏赐以示重视和安抚。

    甚至赏了卫听澜还不够,自己这个阴差阳错帮了卫听澜一把的过路人,也顺带着要赏。

    祝东旭一看便知他明白了,拍了拍他的肩:“此事事关边疆,你做得很好。若圣上要赐你书画珍玩,不必惶恐,谢恩便是。唯有一事,为父想先听听你的意思。怀儿你……可愿入芝兰台?”

    祝予怀听到这里,错愕地抬起头。

    他虽久不在京中,却也知晓“芝兰台”意味着什么。简单来说,那是一所皇家所设的书院,位于大内之中。若能蒙受天恩入芝兰台,就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仕途。

    大烨选贤取仕最主要的途径是科举,但自盛启帝时起,多了另一条路——“芝兰取士”。对那些有天纵之才的人来说,这是一条可以免受科举蹉跎之苦而平步青云的捷径。

    芝兰台最早是供皇室子弟读书的地方,盛启帝性情跳脱,在台中念书那会儿,被迂腐的老学究折腾得太狠,继位后便尤为亲睐有巧思的青年才俊。他嫌科举取士过于死板,便开创出了这种另类的取士方式。

    民间若有身怀奇才的神童,不论身份贵贱,地方官府都可向上举荐,被举荐者经过翰林院初筛后,由天子亲自考校,滥竽充数者送回原籍,连带着举荐的官员也跟着吃瓜落;确有真才实学者选入芝兰台,与皇室子弟同窗读书。

    等到这些神童长大成人、学有所成,便可依据个人所长、通过相应的考核分授官职。

    此法既能叫拘在宫里养大的皇子们知道天外有天,耳濡目染地发奋图强,也能早早把大烨的栋梁之材搜罗起来,给予最优质的培养,为国储臣。

    可祝予怀的心思何其通透,自然想得明白——不论先帝最初的出发点是什么,芝兰取士发展至今,其目的早已不只是选拔能士那样单纯。

    最显而易见的,假如皇帝想要牵制朝臣,只要借着召朝臣子嗣入芝兰台的名义,便能留质于宫。

    自己今年已经十七了,算不上什么幼年扬名的神童。虽说白驹之名流传甚广,但祝予怀心里清楚,那不过是他受了父辈的贤名荫庇才换来的一纸虚名,根本没什么可称道的。

    但芝兰台的人选是皇帝一人说了算——只要皇帝点头,他就算是根朽木也能入台。

    祝予怀想到这里,心中失笑。

    自己这破身子,风吹不得雨淋不得,同朽木也没什么分别了。

    圣上不会平白无故地降此恩惠,必然是自己身上有什么皇家需要的东西。父亲并非权臣贪官,连买双虎头鞋都要扣扣嗖嗖地攒钱,祝家背后也没什么惹人忌惮的权柄或势力。

    祝予怀的眉头蹙了起来,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雁安温氏。

    “父亲。”祝予怀沉吟片刻道,“圣上若真有此意,我恐怕没得选。”

    祝东旭担忧地说:“你若是不愿入台,得有个妥帖的说辞来向圣上请罪。不如就说……你身有痼疾,恐当不起这鸿天之赏,如此兴许有转圜的余地。”

    “不妥。”祝予怀轻轻摇头,“我大约能猜到圣上此举所为何意。我虽体弱,却还未到病入膏肓的地步,这样的理由怕是不能凑效。父亲不必为难,圣上若真提及此事,我入台便是了。”

    祝东旭叹了口气:“不必勉强,为父……”

    祝予怀笑了笑:“倒也不算勉强。父亲应当知晓,祖父虽一生不曾入仕,但朝野之间上安下顺、风清弊绝,始终是他毕生夙愿。他为我起字‘九隅’,教我心怀九州江河,忠于天下黎民,我深以为然。父亲放心,我所怀者皆在心中,至于身在何处,并不重要。”

    皇宫,崇文殿中。

    明安帝搁下手中奏折,按了按眉心:“元舜,你究竟在担忧什么?”

    着石青色华服的年轻人立于阶下,面容端肃,垂眸不语。

    “为君王者,理当广纳天下贤士。”明安帝淡淡看他一眼,“朕有意召祝家那孩子入芝兰台,为的是什么,你难道不明白?”

    赵元舜答道:“儿臣明白。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亦是儿臣寤寐所求。可是父皇,人各有志,若贤者不愿为我所用,难道要强逼他吗?”

    “放肆!”明安帝脸上隐有愠气,“你是在指责朕恃权凌人?”

    赵元舜俯首一叩:“儿臣不敢。”

    “好。你想不明白,那朕就与你说道说道。”明安帝看着他执拗的头颅,被气笑了,“雁安温氏,天下读书人心之所向,你不会不清楚。寒泉翁一生不曾入仕,他故去后,温氏的贤名,便都落在了由他亲自教养出的外孙身上。”

    明安帝拂袖起身,走到阶下:“元舜,抬起头来。”

    赵元舜直起身。明安帝看着他眉间的一抹愁郁,终是放缓了语气:“朕问你,白驹在野,意味着什么?”

    赵元舜轻张了张唇,却未出声。

    “你并不愚钝,这些事不会看不清楚。”明安帝走近一步,“怀才者退避山林,君王求之而不得,此非盛世之象。野有遗贤,上位者当思己过、力求之,岂能纵之不理?”

    赵元舜心烦意乱:“可是父皇……”

    “芝兰台又不是什么坏去处,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垂天之赏,朕难道还会委屈了他?”明安帝加重了语气,“朕知道,他是祝卿的儿子,你尊师重道,不忍心叫你的老师为难。可元舜,你是太子,是朕的儿子。行事当张弛有度,必要时果决狠厉,舍小义而趋大义,来日继承大统,才撑得起这万里河山——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儿臣明白。”赵元舜停了停,仍不死心道,“可儿臣听闻,祝家郎君身体孱弱,即便召入台中,将来也难授予官职。他是老师的独子,若是经不住案牍劳形,出了什么岔子,岂不寒了老师的心?”

    明安帝:“……”

    朕都给你升华到这个高度了,你就不能先说点应景的豪言壮语,讨一讨朕的欢心?!

    “罢了。”明安帝身心俱疲,“朕又没叫他撑着病体鞠躬尽瘁!宫中那么多国医圣手,挨个叫来给他看诊还不行吗?朕不过是想让他入芝兰台,煞一煞民间日益盛行的隐逸之风。将来他若不愿入仕,朕就给他个闲职,留他在芝兰台中安逸一生,这不比他在穷乡僻壤卖画度日强?”

    明安帝越说越郁闷:“再说你不是也很欣赏他的才情?如今朕直接召他来伴着你读书,你难道不高兴?”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多言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赵元舜心中默叹一声,再拜道:“儿臣……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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