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中异动
冬日昼短夜长，酉时未到天色便早早地暗沉了下去。
卫听澜骑着追影走在马车旁，高邈的玄铁甲虽不怎么合身，骑在马上乍一眼倒也看不出异常。马道旁的丛林中，带着弓箭的士兵早已按计划四散开去，无声潜行。
“众将听令！今夜就地扎营，明日启程。”行至一片避风的林间空地时，卫听澜勒住马，下了令。
“是！”
篝火燃了起来，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他们从西北苦寒之地一路跋涉而来，想到过了图南山便是京畿，个个面上都带了喜色，等吃饱喝足便舒展四肢，犯起了困。
荒林渐渐沉寂，只有守夜和巡逻的士兵踩在枯枝上发出的声响，逐渐还有人打起了呼噜磨起了牙。
今夜无月，山间空气浑浊。卫听澜一动不动地坐在追影身旁闭目养神，高邈望了眼阴云低垂的夜幕，也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了，自被提醒过山中有伏后，他越看这夜色越觉得不详。
今夜恐怕要落雪。
巡逻的兵将不知不觉换过两轮。就在高邈胡思乱想着卫听澜是不是真的馋他的马的时候，忽然见卫听澜暗暗做了个戒备的手势。沉寂的山野间传来几不可察的微响，原本沉浸在睡梦中的士兵们悄无声息地攥紧了兵器，但伪装的呼噜声、梦呓声和磨牙声都没有停。
高邈瞥了一眼身边那个牢牢把着刀，却还一脸安详地半眯着眼磨牙的士兵，心里暗暗佩服。
真行，以后万一仗打不下去了就开个戏班子，这军中各个都是人才。
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高邈再次抬头时，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群怪异的巨鸟。那巨鸟的翅翼上蒙着黑布，定睛细看，才能看见那上面竟还攀附着穿夜行衣的人影。
高邈注意到了那些人胳膊上细微的暗芒——是臂弩！
“放箭！”卫听澜厉声下令，拽着缰绳翻身上了马。
羽箭破空声划破了死寂的夜幕。
埋伏在驻扎地前方马道两侧的弓箭手瞄准空中万箭齐发，高邈顾不得多想，抽刀出鞘，假寐的士兵们跟着迅速跃起，护卫在马车周围。一支骑兵持着盾，跟着卫听澜策马往驻扎地前方驰去，劫杀那些被弓箭手射落下来的刺客。
而驻扎地后方，也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一群蒙着面的刺客。这些人行路无声，速度极快，转瞬间便杀到了马车前。
这绝非普通的刺客。高邈心中一凛，举刀欲拦，一个使鞭的刺客一鞭扫来，竟逼得他生生退了两步。其余将士更是抵御不得，纷纷退开了去，那个刺客跃上车顶，闪着冷光的铁鞭一把将车帘铰碎。
那刺客看到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陈莽，狠狠啐了一口。
其他刺客看见被捆着的陈莽，迅速反应过来：“首领，我们怕是早已暴露了！”
“慌个屁。”刺客首领骂道，“人必定是藏起来了，全杀光便是！”
他一转头，却发现方才那些被逼退的士兵在转眼间重新聚集了起来，环绕着马车隐隐形成了包围之势。
而另一边，还未到驻扎地上空便被截落的刺客竭力挡着羽箭，卫听澜带着人列出道活动的盾墙，似要堵住他们的去路。
“他们挡不了多久！”一个刺客喊道，“撕道口子杀过去，去支援首领！”
卫听澜冷笑一声，策马冲上前一剑劈裂了那人刚要抬起的臂弩，又用剑尖将他整个人挑了起来。
刺客和周边的士兵们一时骇然。
他们完全没有看清卫听澜出剑的动作！
“果然啊，能乘着这种器械从天而降的家伙，体格都格外的轻。”卫听澜阴恻恻地笑起来，“就是不知道，受不受得住发狂烈马的践踏？”
“你、你是何人？！”
卫听澜不答话，将人甩到地上，随后翻身下马。跟在他左右的于思训和焦奕立刻跟着下马举盾，挡在他身侧。
“追影，得委屈你了。”卫听澜抚了抚追影的鬃毛，随后将一柄匕首毫不犹疑地刺了下去。
烈马的嘶鸣声惊起了一林的寒鸦，一声又一声兽类发狂的哀啼让人毛骨悚然。其余的马匹在这嘶鸣声里逐渐变得躁动不安，眼球一点点充斥满了血丝。
高邈听到追影的啼叫声，惊疑不定地往那边看去。
“弃马，撤！”卫听澜果断下令，在马匹还未暴动之前迅速率人后撤。
他算准了刺客会在药效发作前夕来刺杀，因此这些人一出现，他便立刻带人策马冲到最前方，为的就是和营地拉开距离。
马匹一旦发起狂来，便只会往前猛冲。下药？那你们便自己受着吧。
图南山南脉，一队车马正聚在山坳处休憩过夜。
德音撩开马车帘子，拿了个手炉进来。她得了方未艾的叮嘱，将厚厚的车帘子塞严实了，确保一点风也透不进来。
祝予怀还没有睡。桌案上摊着一幅未作完的墨竹图，他手中擎着一支紫竹狼毫，却不落笔，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沿。
“公子又想什么呢？”德音也不客气，直接将他手里的笔抽走了，“方先生都说了，不可思虑过度，也不可缺眠劳累。纵然白天也睡得多，也该早点歇息才行。”
祝予怀微微抬眼，觉得有些好笑：“德音，你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做什么学祖母说话？”
“那还不是公子天天让老夫人操心。”德音掰起指头，“哄吃药的，劝早睡的，嫌吃得少了，让穿得暖些，公子听不进去，我可都倒背如流了。”
祝予怀喝了口安神的枣仁茶，闻言失笑。每每祖母一念叨，德音就在旁煽风点火地帮腔，可不就倒背如流了？
他搁下茶盏，揉了揉眼角。
这几日都睡得晚，却并非他不困倦。
自几日前进入图南山一带，夜间他便愈发频繁地陷入幼时的噩梦中。他仍是记不清梦的细节，只是每个梦境的最后一幕，他都看见自己满襟的血，然后冷汗涔涔地捂着胸口疼醒过来。
方未艾为此反复改了几回安神的药方，也无济于事，只能叹气道：“九隅，梦魇是因心病而起。心病还须心药医，汤药能补心气之虚，但终归是治不了本的。”
可要治心病，总得找到心病之源。祝予怀自幼体弱，从小被千呵万护地养着，初次梦魇时，不过五岁。一个五岁的稚儿，从未遭过什么变故，能受什么铭心刻骨的创伤？能留下什么难以释怀的心病？
祝予怀撑着头倚在桌边，回忆起儿时，黯然出了神。
初次梦魇那日，恰是他的生辰。本来好好的在院里玩耍，突然心脏一阵刺痛，径直痛昏了过去。当天夜里他便发起了热，烧得神志不清，半梦半醒间，看见自己心口全是血，怎么按也止不住。
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把家人骇得四处求医，屋里整日都缭绕着苦涩的药味。那些日子，母亲只要见着他就垂泪，父亲亦是在整夜整夜地枯坐难眠，最后被逼走投无路，甚至还找来了和尚道士做法。
即使他们这样劳心费力，他也没能争口气好起来。
后来还是雁安的外祖家得了消息，寄了家书来，劝父母将他送去气候更温和的南方调养身体。母亲坐在他床头念完了那信，望着他看了又看，泣泪如雨。几日后，父亲便细细打点了行囊，亲自将他背上了远去雁安的马车。
那时父亲不过而立，他在病中恍恍惚惚，伏在父亲宽阔的肩上，却看见了丝缕的白发。
祝予怀摩梭着茶盏的杯沿，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是家中独子。因为体弱，他一不能入仕，二不能留在澧京奉养父母，在雁安一养十二年，已是大不孝。父亲在朝为官，昃食宵衣，极少能抽出空来同母亲舟车劳顿来雁安看他，一家人长年聚少离多。六年前祖父离世，母亲悲痛之下坏了身体，行不得远路，两边便只能靠书信一解相思。
祖父辞世后，祖父的一位多年故交上门祭拜，顺道收了祝予怀为徒。祝予怀在落翮山中，与这位脾气古怪的师父相伴六年，今年入秋时，师父也病逝了。
他与云游回来的师兄方未艾一起将师父下了葬，最后一抔墓土盖上时，他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我想回家了。”
生离死别、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何等苦楚，他已经体味够了。
虽然父母来信时总是报喜不报忧，但他从那字里行间隐约猜到，母亲久郁成疾，身体愈发不好了。他若继续留在雁安养那永远都养不好的病，终有一日要追悔莫及。
师父丧事已了，回家看望过祖母后，他一连给父亲去了数封信，铁了心要回澧京。父母和祖母百般劝阻，直到方未艾表示愿意与他同行，路上亲自照看他的身体，才勉强同意了下来。
等见了面，也不知母亲会不会怪自己……
“公子，公子？”德音看他眉头越皱越深，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哎呀，你别出神乱想了。真要睡不着，你给我讲话本子呗，讲着讲着你就能睡着了。”
祝予怀回过神来，被她胡搅蛮缠一番，心中郁结的愁绪才淡了一些。他无可奈何道：“净会胡说，哪有讲的人把自己哄睡着的？爱看话本子，偏又不喜欢习字，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德音软磨硬泡起来：“就这一次！”
“行了，这回带了哪本？”祝予怀早瞧见她怀里藏了东西，“说好了，就这最后一次，以后再缠我，就罚你抄字帖。”
德音吐了吐舌头，也不怕他，摸出一本就塞了过去：“这本可是来之前我从刘先生那儿拿的新本子呢，讲的是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写得可精彩了！”
祝予怀接过来翻了几页，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连盔甲都不披挂，单枪匹马便深入敌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个眼神就能把敌军骇得丢盔弃甲……这说书先生写到后边，可还记得自己写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不是一个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怪物？
他看了一眼两眼放光的德音，想起一路上这小丫头不止一次吵吵着要习武，要去西北给卫小将军当马前卒，要做和他一样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若是天长日久地被这些胡编乱造的话本子荼毒，万一将来遇到什么危险，这小脑袋瓜子里会不会也冒出些惊人的想法？
“故事听听便罢了，你可别真信了。”祝予怀拿本子敲了敲她的头，“世上哪有这般如阎罗在世的人物？”
德音撅起了嘴。
祝予怀拿她没办法，将本子翻回扉页轻念起来。他的声音和缓，听着莫名让人心安，德音听了没过多久就犯起了困，却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叩窗声惊醒。
祝予怀稍稍撩起车帘，看清了来人：“易侍卫？这么晚了，何事？”
“公子，德音姑娘。”易长风神情忧虑，禀报道，“图南山西北方向有异动。”
祝予怀侧耳细听，空寂的山野间似乎的确断断续续响起些声音，像是什么动物在嘶鸣。只是似乎有些距离，听不真切。
“属下以为，图南山或有野兽出没。公子，可要多点些火把预防野兽攻袭？”
祝予怀微微蹙起了眉。进图南山之前他们特意向驿丞打听过山里的情况，对方从未提及过山中有凶兽。万一山中的不是野兽而是流窜的盗匪，贸然点火恐怕会招来祸端。
他思量再三，吩咐道：“先不必点。但以防万一，把火把备着吧。多派些人轮值，加强戒备。”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