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嫌弃我
女人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和所有纸币都拿出来,给了还是个小孩的罗枕流。
“临街88号的杂货铺,老板有个女儿,叫罗宁。”罗宁说着,看了罗枕流一眼,小女孩面不改色,一点不好意思或惊讶都没有,“你得答应我,永远不要招惹她。”
“就当她是个透明人,不要理会,不要接触,不要给一丝目光。”
捏着肩膀的双手力道大得不正常,罗枕流仿佛能听到自己骨头“咔嚓”作响,她皱了皱眉,却没喊疼。女人脸上的表情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种绝望、痛苦、怨恨与不甘交织的神情,其中蕴含了太过浓烈的感情,不该出现在这样与世无争的小镇。
不知为何,她觉得兴奋。
罗枕流盯着女人的脸,目光像是无孔不入的探照灯,细细扫过她的每一寸皮肉,将那让自己神经震颤的细微表情刻入记忆。
良久,她嫣然一笑,带着小孩子的天真和纯澈,“好的姐姐。我答应你。”
她看到女人一下子松懈下来,像是背负了好久的重物,终于可以卸下的那一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罗宁平静下来,她深深看了眼小女孩,看着她眼里明亮的笑意,突然觉得有种不安和恐惧毒蛇一般从脊柱蜿蜒而上。
但是自己能做什么呢?
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空。
除非杀了罗枕流,否则自己一生的不平还是会继续。
女人眯了眯眼睛。
像是感觉到危险了,女孩后退了几步,两手捧着崭新的钞票和金银首饰,她想了想,拎起裙角,用裙子兜住自己的钱财,戒备地望着女人。
女人在衡量,粗糙的皮相下是静水深流的算计。
她突然抬眼盯住不远处的小女孩,“你答应我了,就一定得做到。”
罗枕流心里冷笑,但面上仍是乖巧地点点头,“姐姐放心,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罗宁并没有相信,她眼珠不错地盯着罗枕流,把小女孩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了,她才道:“你必须要做到。”
小罗枕流点了点头。
“如果你违背诺言,我就诅咒你,一辈子不能得偿所愿。”罗宁说得很慢,像是要把谶言一字千钧的重量刻进小孩子的心头。
罗枕流打了个寒噤,然后终于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她对于这种威胁十分不爽。
罗宁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沙子,鲜艳的红色裙摆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听清楚了吗?”
罗枕流的戾气终于被激出,小女孩偏了偏头,漂亮的小脸落了一层寒霜。
一大一小在烈日下对立,罗宁还在树下,罗枕流却是站在午后的毒日头里,汗水很快流成了条小河,头有些晕,一股中暑的恶心涌上嗓子眼。
但是她的神情很冷,那是不该出现在小孩脸上的冰寒,带着彻底的自私和残忍。
但她很快就甜甜笑了,露出一排小白牙,“嗯,我听到了,如果还要招惹那个杂货铺里的罗宁,我这辈子就不能得偿所愿,因为……”
小女孩眼睛扑闪,“你会诅咒我嘛。”
罗宁的时间仅限于此,她很快就要离开。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最后看了眼满头大汗的小孩,说出的话就带上犹豫和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诚恳,“罗……你,早些离开这里吧,金鳞岂是池中物,小镇不是你这样的人该待的地方。”
女人走了。
罗枕流这才发现自己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好久,心里骂了句娘,攥紧裙子就往家里跑。
她妈妈见她没买酱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罗枕流飞快跑进自己的房间,把门甩上,上锁,在外面女人穿墙裂云的污言秽语声中数了三遍纸币,然后分成三小份,加上金银首饰一共四份,用塑料袋子套了几层,藏到了房间的各个隐蔽角落。
门打开,外面粗鄙的妇人拎着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就要挥下来,罗枕流将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举到她鼻子下面,“路上捡的,我怕被人发现就先回来了。”
妇人接过纸币左看右看,对着光看,又用油腻腻的手摩挲了两下,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眉开眼笑道:“真不愧是我姑娘,就是比别家娃伶俐。”
罗枕流背着手,老神在在的,“我中午要吃红烧肉,下午还要出去玩,衣服你自己洗,今天的地我也不拖了,还有晚上要晚点才回家。”
妇人眼睛都笑眯了,一迭声地应“好”,等到反应过来罗枕流的话,又有些恼怒,狠狠剜了那个细瘦的背影一眼。
罗枕流就得意地躺在了爸爸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开始想刚才发生的事。
杂货铺子,罗宁。
她在脑海里拼命搜寻相关的信息,最终也只有个模糊不清的印象,反倒是那个奇怪女人喝醉了酒,脸红红的样子挥之不去。
她睁开眼睛,庭院里绿叶茂盛,日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风带着腥咸的气息。
就是在那一刻,十二岁的罗枕流做了一个决定。
她不喜欢被人支配的感觉,爱与恨,在意与无视,都得她自己说了算。
就算是最亲的人,就算是自己难以拒绝的钱财,或者可笑的道德上的承诺,虚无缥缈的诅咒。
都不能成为束缚自己的理由。
她对那个叫罗宁的小孩,有了兴趣。
罗宁向裴照夜讲述时,很多地方都是一笔带过,细微的感情和心理更是不会多说一句,所以裴照夜听到的好像是一些没有任何联系的故事片段,就像是两个演员一起合作演了好几个不相干的剧本。
但是裴照夜是怎样的玲珑心思,结合许芥那边的信息,和之前看到的三个回忆片段,故事的大体样貌便能被他勾勒出骨架。
那之后,第二个时空的罗枕流大概出于一种逆反心理,对还是孩子的罗宁有了兴趣,并且偏偏要去招惹她。
不管那份兴趣是什么时候变了质,但是罗枕流这样张扬明艳的人,她的喜欢注定也是尖锐和莽撞的,所以才有她们俩在这个时空的纠葛牵绊。
第一个时空里容颜老去的罗宁应该也曾回到过这个时空的罗宁身边,告诉她一切,提醒她提防罗枕流,所以这个时空的罗宁能够在承受来自丈夫的某种暴力或者威胁的时候,想到这条出路。
既摆脱纠缠不清的罗枕流,也远离自己可怕的丈夫。
裴照夜抿了口许芥为他泡的茶。
“罗枕流为什么能够出现在我们坠落的那个时空?她背后有谁?”
“顾康为什么能这么分裂?”
“总部为什么明知我们与罗宁是同乡,还要安排这次任务,却在罗枕流被捕后突然把人和资料都收了回去?”
……
疑问太多,裴照夜思考着,下意识地蹙起了秀气的眉头。
片刻后,“你放了多少茶叶?!!”
正在跟着裴照夜的思路想问题的许芥吓了一跳,“两把。很多吗?”
裴照夜看了眼许芥的大手,估摸着两把的分量,有些无奈地喝了口矿泉水。
许芥就有些委屈。虽然不记得裴照夜的家庭情况,但就两人相处这些天来看,这人家里一定非富即贵,再不济也是个中产阶级。
裴照夜浑身透着一股子清贵,反观许芥,人模狗样,但毕竟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
裴照夜办公室里的一套紫砂茶具看起来贼贵,盖碗分茶器品茗杯水盂……瓶瓶罐罐一大堆,他也不知道怎么折腾,索性抓起两把名贵茶叶直接放进了煮水器里,烧开就喝。
现在看裴照夜的反应,他就知道这是被嫌弃了,眼神幽怨地看着对方,“这是我泡的茶。”
“嗯?”裴照夜没反应过来,被那杯酽茶刺激得舌头发麻。
许芥看着他冷白的肤色,眉眼鼻唇和周身气质无一不透露着精致和讲究,他有些惶然。这样的裴照夜离自己太远了。
他们曾经在破旧逼仄的阁楼里亲吻,但是那之后过去多少年了?那之前,裴照夜有着怎样的人生?
他通通不知道。
他害怕,害怕裴照夜是那种不经意和自己的人生轨迹有了一点点交集,但其实与自己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误以为自己与他离得很近。
许芥跪坐到裴照夜身边的沙发垫上,他自己也没注意那个姿势有多违和,他看着裴照夜,像是一个孩子充满期待和不安地看着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人。
他们离得很近,鼻尖对着鼻尖。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从确定关系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天,裴照夜就习惯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性侵入自己的安全距离,从前身为局长的谨慎和戒备一去不返。
许芥喉结攒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没头没脑地重复了一遍。
“是我泡的。”
裴照夜疑惑:“……”
许芥就轻声向他解释:“茶,是我泡的。”
他看着裴照夜好看的桃花眼,莫名觉得有些紧张,“你不喜欢吗?”
裴照夜愣住。
他是个很聪明也很细致的人,比许芥年长,阅历深厚,照理说,他应该能明白青年这虽然细微却也真实的不安。
但是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经验和反思也就无从谈起。
于是两人一跪一坐,就这样对视着。
裴照夜的眼神有些迷茫。
许芥心里暗骂自己太娘们,但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裴照夜,期待着他说一句话来哄自己,来安抚自己。
裴照夜跟他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才伸出一只手,轻轻戳着青年的额头,把他往后推了推。
他站起身,轻咳一声,语气有些不自然,“上班时间,认真工作。”
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支使许芥:“你去找下谢舒,把新任务的资料拿过来。”
许芥蔫巴巴地起身出了局长办公室。
裴照夜工作的时候,有种让自己脸红心跳的性感。年长的男性全神贯注,脑子转得飞快,再千头万绪扑朔迷离的事情在他的条分缕析的整理下,都纤毫毕现。
他聪明又强大,低眉抬眼间就能定人生死。
面对再危险再恐怖的敌人,都会下意识地挡在别人身前,永远都是保护者的姿态。
这样的裴照夜,深深吸引着他。
但此时此刻,许芥心里却十分怀念孤岛那晚,被自己吻得面红耳赤目光迷离的裴哥哥。
没了地位带来的冷傲,褪去工作中那种浑然忘我的姿态,桃花眼里全是自己的倒影。
而在办公室里,裴照夜看向桌上那杯茶叶已经被泡发浮起,占了大半个杯子的苍绿色液体。
他墨黑的眉头蹙成一个川字形。
然后修长匀称的手端起了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