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夜阑人静，树影斑驳。
华清宫依旧燃灯点烛，灯火通明。
虞易安此刻正坐在桌边，托着颌骨看着桌面正中正载着烛光的三足荷叶烛台，呆愣出神，蔫蔫不知所思。
烛芯逍遥摇曳，烛光此消彼长。偶有“哔叭”一声轻炸，惊扰了一方沉寂幽然。
苏叶与白芷则分立于两侧默默陪伴着她。
虞易安自午后回宫起就闷闷不乐，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儿似的，不是躺着就是坐着。
她俩今日早些并没有跟着一起回将军府，是以也不知道是何事闹得自家姑娘如此心烦意乱愁颜不展，便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
两人对视一眼，相互使着眼色，谁也不先动一步。
正僵持着，里屋的门却在被敲响两声后被从外推了开来，两人同时循声望去——
是青鸾。
她进门的动静不小，虞易安听到那声响却连正经回头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只用余光扫了眼，认出来人后又叹了一息，恹恹地伏倒在桌面，屈起一臂将头枕于其上。
另一只手则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袖口上的祥云瑞草纹饰。
弄着弄着，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青鸾见状蛾眉轻挑，不明所以，便向苏叶白芷递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却意外地接收到她们俩也不甚明了的摇头示意。
她疑惑更深，用手摸着脖颈思考一瞬，还是缓缓上前。
青鸾再看一眼虞易安无甚精神气的背影，下意识放低音量喊了声“娘娘”，等虞易安闻声将头转了个方向看向她，才接着道：“陛下身边的侍卫总管萧昇萧大人来了，要请娘娘去一趟静心殿。”
瞧着波澜不惊，紧握着的拳却将她的犹豫紧张尽数揭露了出来。
她也不想烦扰本就不开心的虞易安，但陛下既然出动萧昇来请，那静心殿那边势必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大事，她不敢自作主张耽搁一分一秒。
虞易安听到那个名字果然也正了神色。
萧昇。
此人她曾有所耳闻，却也仅限于听过。
他虽姓了国姓，但并不是皇室中人。他出生成谜，行踪不定，作风诡谲，被许多朝臣所不喜，但却是萧承琢的腹心之臣。
传闻他曾是萧承琢在行宫避暑时捡到的乞儿，父母不详。在遇到萧承琢前孤身一人居住在一处破庙中靠乞讨偷盗为生。
萧承琢遇见他时，他正因为偷了一个肉包子被摊主打骂，已经被打得口吐鲜血却仍一声不吭，任由那摊主的粗鄙之言像沉沉的石子一样接连砸到他身上。
萧承琢原本并不打算插手。即便生活不幸，偷窃也不是值得被提倡的行为，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偷窃被抓了挨打也实属活该。
却不想临行前的最后一眼，却又让他改了主意。
那乞儿蜷缩着手脚，瘦弱的身子已然颤抖不止，疼痛使得他眼中一片猩红，但也因此让他没有余力再去掩饰那自眼底流出的狠戾。
被这个眼神勾起了几分兴致，萧承琢背对着身后跟着他的、名曰保护实则行的是监视之举的内侍，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他拿定了主意，便大步上前，伸手阻了又一记将要落到乞儿身上的木棍。
在摊主发怒前径自将身侧荷包取了下来，不容拒绝地塞到了他怀里。
那荷包的绣工极佳，上以金丝作辅，里头又装得沉甸甸的，摊主一拿到手里就知这是遇上富家子弟做好人要管这闲事了。
那摊主捏着荷包里的银锭子，又看了看萧承琢的衣着打扮及身后跟着的仆从，只掂量一瞬就扔下了木棍以笑脸相迎，全当卖了他这个面子。
萧承琢也不拿乔，对那摊主抱拳一笑，随后才看向仍瘫倒在地面露痛色的乞儿，指挥着身后内侍将其带回了行宫。
回去的路上，他还故意闹了很大动静，叫许多随行之臣都知晓了此事，给那些想无声无息将这个乞儿解决掉的暗处之人来了一记有力的警告。
等回到行宫安顿好他，萧承琢又请了相熟的太医替他治伤。
用的药都是宫廷御品，加之以年轻人恢复得快，没过多久他的伤就彻底好了，期间萧承琢常常去探视，一来二去也变得熟悉了不少。
在一次闲谈中得知他无名无姓，萧承琢便做主给他赐名为“昇”。
于是他便作为阿昇留在了行宫，做些小工度过了一整个酷暑。
随行众臣听闻此事，都只当萧承琢是童心未泯且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怜孤惜寡，何况那时萧承琢刚刚受封太子，谁也不想去触这位未来天子的霉头，便都默许了此事。
等到了回宫之期，萧承琢却没将他一并带走，而是悄无声息地将他送去了远在陵州的金陵卫训练场。
当初萧承琢看中的就是他骨子里的那股狠劲与倔强，这些日子的相处又深知他的孤傲与野心，便在回宫前与他来了一场无关尊卑的促膝长谈，定下了一个长达十年的赌约——
如果十年内，他能在金陵卫中爬到顶端，便许他一世荣华富贵。
结局显然易见，不出五年，萧承琢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名曰萧昇的的护卫，武艺高超，面冷心冷。除了萧承琢，谁的话他都不愿去听也不屑去听。
对外的官方说法则是他曾受萧承琢救命之恩，机缘巧合习得一身武艺，便来寻昔日恩公报答于他。
此后他与萧承琢几乎形影不离，为其化解了无数次各方势力接踵而来的刺杀行动。
有一阵，民间的说书先生还特意为萧昇编了一首小谣曰：“生来相貌堂堂，练就武艺高强。昔年知遇恩情重，日升衔环前来报。”
不过后来先帝势微太子藏拙，萧昇也曾一度销声匿迹。
有人肯定道：一定是因着这恩报完了，他便又回了江湖去做一名潇洒侠客。
云连也曾对此说法深信不疑，便想趁萧昇不在的时机，解决掉初露锋芒的萧承琢。
却不想派出去的高手刺杀不成反而被追踪，从而暴露出了他一处暗地培养死士的山头基地。直到那山头被以剿山匪的名义攻打查封，云连这才心知上了当，从此对萧昇恨得牙痒痒，欲先杀之而后快。
然而，萧昇虽担的是太子护卫之职，却不曾被授过官职品阶。他就同他如幽灵鬼魅般的武学路数一般，游离在官场之外，完全不过明路，俸禄也从萧承琢私库里出，便也没有什么能拘束到他。
是以即便后来云连权倾朝野，也依然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直等萧承琢应诏即位，掌了实权，才一举将萧昇提到了正二品侍卫总管的位置。考虑到他不愿受制于人的性格，萧承琢依然延续过去待他的方式，给了他一道特权，即——非圣令可不遵。
这一年新帝即位，各方势力仍处在相互试探的阶段，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萧昇没有什么施展手脚的机会，是以关于他的消息少了许多。
但此刻这个名字一出，虞易安还是立即将他与传闻中的那个煞神的形象对上了号。
她显然也明白萧昇的出现意味着兹事体大，便暂时收敛了情绪，直起身来问青鸾道：“萧大人还在外面候着？”
“萧大人自有隐身之处，”青鸾点了点头，解释道：“方才他是用金陵卫的通用暗语传消息给我的，人并未现身。”
虞易安闻言微微颔首，没再耽搁，整理一番仪容披上披风就快步出去了。
夜色如水，明月如霜。
宫门前的树木大多黄了叶子，正在萧瑟的秋风中颤颤打转，眼瞧着就快挂不住掉落下来了。
虞易安第一眼并没有发现萧昇的人影。
她借着苏叶白芷手中宫灯的微弱光亮再巡视一圈，依然一无所获。
如此这般倒也正常，听闻那萧昇常年一身黑衣黑靴，这会儿夜色已深，若是有心藏匿，确然可以彻底隐去身形，叫人摸不清方位。
思及他不愿现身必然有其原因，虞易安考虑片刻，侧首对青鸾耳语道：“可否用你们方法问问萧大人陛下深夜召我所为何事？”
青鸾闻言刚张口准备以暗语相问，声还没出，就听得一处树梢上传来了似鸟鸣般清脆明亮的几声夜啼。
虞易安循声望过去，入眼的依然只有辽阔无边的黑暗。
青鸾听完那声响却微微一笑，而后自觉凑到虞易安耳边，翻译道：“萧大人说德妃娘娘去静心殿了。”
闻言，虞易安稍稍眯起了眼。
原来是搬救兵来了。
不想见不见就是了，非要她多走这一趟去做这个恶人，倒把自己给彻底摘了出去。
啧，要不怎么说他黑心肠呢，这心肠是真的不怎么白。
不过
虞易安思绪一转，眉眼轻抬。
云如意又是怎么回事？敬事房的公公分明已经说了陛下今日宿在静心殿，不会去后妃那。
她那么骄傲的人大抵也不愿去做那自荐枕席的事情，那这深更半夜的，她去静心殿是想干什么？总不能是去闲聊联络感情的罢？
虞易安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这一天都遇上些什么事儿，先被阿兄气到折寿，到了夜间又不能好好休息，还得为了萧承琢再去做戏。
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她到底是摊上了一群什么牛鬼蛇神。
虞易安晃了晃脑袋，试图打起些精神，随后清了清嗓子对苏叶朗声道：“陛下夜间理政辛劳，去把小厨房温着的山药乌鸡汤拿来，咱们现在给陛下送去。”
苏叶闻言低头垂眸应了声是，暂退去小厨房打包那碗原本是给虞易安备着的汤，其余人则站在原处等候。
秋夜的风到底有些凉意入骨了，才站一会儿虞易安就打了个冷颤，她无声再叹一息，伸手拢了拢披风。
等苏叶拎着食盒再度回来，虞易安眼都没抬，只挺直了脊背，道：“走罢，去静心殿。”
一行人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像又想起了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一眼方才传出鸟鸣声的那片树丛。
这回许是因为华清宫门已关，跟随虞易安一起去的人又走出了很远，萧昇竟在那枝桠间现了身。
虞易安才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一般平稳匀速地向前迈步。
唯有微微收紧的眉头证实着她确实见到了那位传说中杀不见血的萧大人。
她相握的双手也握得更紧了些。
生得倒是和那首小谣中说的一般英俊秀气，但那如狼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度，即便隔了那么远，她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寒意，衬得整个人冷漠非常，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分明是第一次与这位神秘的萧大人打照面。
可是，她为什么觉得他那么眼熟？
熟悉得就好像她曾见过这张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