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接收到青鸾疑问的信号,他才从心间那点沾沾自喜中回神。
他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虞易安的头,笑着跟她解释:“每日都有人替我诊脉,不用担心我。”
今日她头上簪着两支芙蓉花金托点翠钗,说实话摸着特别扎手,但等他挪开手时他却只觉得意犹未尽。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虞易安心间一震。
之前再怎么闹,都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在他面前,她早就面子里子丢了个尽,也不在乎再多几次,可现在,青鸾还在一旁看着呢。
虞易安稍有些心虚地瞄了青鸾一眼,见她一副“我什么也没看见”般的表情,却不难发现有丝丝笑意不受控地从她眼底缓缓流出。
她难免有些尴尬,便强作镇定,直起腰板清了清嗓子道:“那就不麻烦青鸾姐姐了。”
青鸾闻言淡淡一笑,接上她的话:“娘娘客气了。”
虞易安回她一个带了几分勉强的笑。
她强迫自己忽视头上残存的怪异感觉,回头看向萧承琢说起了正事:“那药枕怎么办?”
既然已经发现了有问题,那必然不可能还留着它来祸害人。
萧承琢却没直接回答她,而是侧头对着青鸾说:“你再按着原先的做一个,避着点儿人。”
虞易安了然,挑眉道:“将计就计?”
再做个一模一样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那个有问题的,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做一出戏引那潜伏在华清宫的内鬼自己露马脚,最后再来一出“瓮中捉鳖”。
他含笑看着她轻轻点头,那只修长的手竟是又想朝她头上伸去。
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就想再摸她的头。
然而这回有了准备,虞易安哪里会让他得逞,她毫不客气地打开他的手,嫌弃道:“还来?”
语气间的熟稔亲近,分明昭显着两人之间愈发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青鸾看得明白,便自行告了退,不想继续杵在这儿碍事。
本着礼数,虞易安目送青鸾离开,直等青鸾将房门再次关上,她才又看向屋里另一个人。
谁知这一会儿功夫,萧承琢竟是又懒洋洋地瘫坐在了圈椅上,此刻正兴味盎然地撑着头看她。
看她也望过来,他才轻笑一声闭上眼,用两指轻轻按捏着眉心,慢条斯理道:“看来上次接连折损刑吏两部的事还是多少刺激到了云相,如此着急行事,可不像他的作风。”
听他提起这事,虞易安却突然想起那个她想问很久了的问题。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他:“上回你是怎么与黄老谈的?怎的谈到最后将他的命也一并谈进去了?”
话听着有些不客气,心里却也明白这死谏多半是黄老自己的选择,是以她问这话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心间困惑已久,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萧承琢闻声睁开眼,神色肃穆了些:“瑞国公高义。”
“那日我与他提过可以让黄季彬走得体面些,不过他拒绝了,他说因果报应,他合该去受一受他施予别人的痛苦。”
虞易安有些唏嘘,也并不意外。
萧承琢接着说:“而后瑞国公答应上谏,只求我把黄季彬最后的尸骨交予他。”
按照例法,像黄季彬这样泯灭人性的囚犯在行刑后都只能用草席粗粗裹了就扔去乱葬岗,不会给家人替其收尸的机会。
然而尽管黄老对幺子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却因着前头三子都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前例,大抵还是让他存了些私心,舍不得让最后一个骨肉也随意地暴尸荒野。
一颗慈父心清晰可辨,却没能得到半点真心的回报。
想到黄老用血书写的那封认罪书,虞易安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正伤着神,又听得萧承琢带有些遗憾地吐出了一句真实却诛心的话语——
“那日他临走前,眼中已经没有了光。”
她怔了怔。
突然感觉喉间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一般,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神色难辨地看向他的眼睛。
他那么会揣摩人心,只怕那时就已经意识到了黄老会怎么做了罢?
可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去尝试着阻止,而是任由黄老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静心殿,形如枯槁,心若死灰。
她不是要做那理中客去指责萧承琢做得不对,相反地,设身处地去想,假如是她处在那个位置面对着这样一桩事,她大抵也会做同他一样的决定。
一是因为黄老自己没了求生的欲望,二则是因为他们都明白死谏确实是最有力的弹劾。
可正是这份理解,让她有了兔死狗烹的悲伤感。
他如今可以为了对付云连,好声好气地与虞家同盟合作。
那如果真的有一天,世上再无权倾朝野的云相,到那时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允许存在着一个在民间声望极高、又掌握了本朝大半兵马的将军么?
说得再天花乱坠,什么承诺什么结盟,只要地位不对等,都只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任凭风一吹,就什么都留不住了。
帝王的卧榻之侧,根本不可能容得下他人鼾睡。
她像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又穿着这身湿衣裳被人关进了冰窖里。
好冷,也好可怕。
她突然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没能看透他,更确切地说,她看懂了,却选择性忽视了他们之间存在的最根本的、也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在是一个爱慕她的男人之前,首先是一个帝王。
想清楚这些,她将心底那些暗暗萌发的悸动全部都埋回了深处。
她还是不要赌了。
“可惜。”
她艰难地动了动唇,只发出这样一声无力又悲切的叹息。
萧承琢在决定把这句话说出来时,不是没预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联想。
可是在他的认知当中,认定了一人,就不该再对她有任何隐瞒。
他想要让她看清真实的他,也盼望她能接受这样的他。
可现在看来,好像操之过急,反倒弄巧成拙了。
一步踏错就前功尽弃他在暗地里苦笑一声。
他又看一眼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虞易安,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出声拉她一把:“你觉得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嗯?”虞易安没反应过来。
她挣扎着从自己的愁绪中跳脱出来,回忆了一下他刚才说的话,才道:“啊,下一步么”
她紧了眉头思忖片刻,回答道:“无非是继续削弱他的势力或是发展己方势力两条路。”
萧承琢点点头,挑了眉示意她说下去。
“然而如今云连已然着了急并有了要反击的意思。如果继续对他的人动手,只怕会逼得他狗急跳墙,来一记猛烈的反扑。我想,你目前应当还不想正面与他对上罢?”
萧承琢听完后微微颔首,“不错。”
“那当下最合适的,就是暂时休整一段时间,”她神色清明地看向他,红唇轻启:“也借此机会,壮大自己的势力。”
萧承琢的笑容带上了几分兴味,他似玩笑又似真心地问道:“那你有没有可以一用的人选推荐推荐?”
“我怎么会有?”虞易安有些莫名其妙。
她一介闺阁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朝中之事也是偶尔听父兄说上几句才有些许了解,哪里会认识什么可以一用的人才?若问她京中哪家姑娘有颜又有才她还能说道说道。
等等!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可这个主意在现在这个世道背景下到底有些离经叛道了,她也不知道他是否会觉得她在异想天开,便试探着问道:“你会不会觉得女子不如男子?会不会认为女子就该于后宅之中劳碌一生?”
萧承琢听清她这两个问句却是惊讶地抬高了眉头:“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这么问?还不是因为你们男子大多都有这样的想法。男子读书那叫有志向有骨气,女子读书却是白用功是浪费资源,这不都是从世间男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么?
虞易安暗自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就是好奇。”
萧承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哂一声:“我如果有这样的想法,还会在这与你讨论这些?”
虞易安:“”
好像是这么个理。
她轻咳一声,掩饰住她莫名显现的傻气,将她方才那个想法说了出来:“峰堂书院的戚先生如何?”
“戚知颐戚先生?”萧承琢确实没想到虞易安想举荐的人会是她。
他虽说也听过戚先生的才名,但文学上的才华与入朝所需的才华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他对戚知颐不是很了解,不好评价,便想再听听她的理由。
虞易安点点头,道:“戚先生是我笄礼的正宾,与我还算投缘,在府上住了几日,期间我去请教过几回,确实是个有才华且有抱负的人。”
萧承琢不予置评,指腹点点桌面:“怎么说?”
虞易安却是有些为难。
戚先生与她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提点,倒不如说是警示。
那日在戚先生得知圣旨内容后,竟是一下就猜到了其中隐情,那几日谁都在对她说恭喜,唯独戚先生没有。
她反而用一个历史典故,晦涩地警示她进宫后要小心应对帝王心术,万不可剃头担子一头热,闷头冲在前面替帝王排忧解难却毫不设防地把后背暴露在其面前。
然而这些话她是怎么也不可能说给萧承琢听的,是以这会儿她胡乱说道:“反正就是很厉害嘛,针砭时弊,看许多事都一针见血,可比我强多了。”
萧承琢闻言明白了几分,也不欲刨根究底,便微笑道:“能得你这么高的评价,看来那位戚先生确实不俗。”
虞易安点头,与有荣焉:“如果给她一次科举的机会,想来她交出的答卷会比我说的更让人心悦诚服。”
萧承琢却摇了摇头,“科举如今仍掌握在云相手里,这步走不通,”他眯了眯眼接着道:“如果真要用她,得寻个别的理由。”
见他若有其事地在思考,虞易安倒是有些意外:“你当真在考虑要用戚先生?”
女子入朝为官,若是真的成了,那可是真是前无古人破天荒第一次,怕是后世的史书上都要记上这么一笔。
萧承琢闻言端起他那不正经的笑,瞥她一眼道:“怎么?你自己推荐的人自己反倒没信心了?”
“才不是,”虞易安撇了撇嘴,反驳他:“我是怕你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谁知你对女子到底有没有偏见?”
他笑笑,不再与她争辩些没用的:“有或没有,到时见真章罢。”
话间意思,竟是就要将这事提上日程了。
莫非这就是掌权人所需要的执行力么?虞易安自愧不如。
谈论了半天,虞易安口干得紧,便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喝。
不喝不觉得,这茶水一下肚,就勾起了馋虫,瞧瞧日头,差不多也到用午膳的时间了。
她从来不会委屈自己,既然饿了那就想办法找吃的。
她便扭头看向萧承琢,直言问道:“什么时候传膳?”
萧承琢被问得猝不及防,愣了一瞬才扬起唇角:“饿了就传罢。”
见虞易安果真因为他这句话展了笑颜,萧承琢叹一声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开心起来。
不过,让她开心?
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他心间。
于是他看向此刻正抿唇笑着的虞易安,脱口而出道——
“想不想回将军府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