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她说这话的时候,萧承琢就懒散地半靠在马车轩窗上,弯了两指撑着头,笑吟吟地朝她挑了挑眉。
外头公公嗳了一声便吩咐车夫启程,自己则上了停在另一侧巷子里的马车,等他们走了一会儿,才慢慢跟上。
虞易安见马车渐行平稳,才将注意力转回到萧承琢身上,只不过昨夜梦境过于荒诞,此刻见着这张与梦中生得别无二致的脸,她每瞧一眼都觉得浑身不对劲儿。
她瞬间移开了目光,避开眼神接触。暗自长舒一口气,才清了清嗓子将方才那句话问完:“你怎么会在这儿?”
“自朔南寺一别就不曾见过二姑娘,我是茶饭不思彻夜难眠,”萧承琢微微一笑,拖长语调真假难辨道:“今个儿好容易逮着个机会相见,自是迫不及待,早一刻见到也是极好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厚重,像极了虞易安平日最常抚的七弦琴。此刻这本该严肃的嗓音却诉说着万分不正经的话语,平添了些慵懒与性感。
七弦琴有指法名曰吟猱,圆润饱满,余韵不绝,却很难掌握技法。虞易安练了许久,才稍有心得。
她暗自想到,若是早些认识萧承琢,早些听他用这般声线说话,她或许能更早悟出这吟猱的技巧何在吧。
她垂在双腿之上的右手不自觉摸了几下左手指节边因长时间抚琴而磨出的薄茧。
思绪已是飘得不着边际,表面上却面无表情。
她侧目瞥他一眼,澹然道:“若陛下总这般油腔滑调,难免会有轻浮之嫌,要是传了出去,怕是会对陛下名声有损。”
萧承琢听完啧了一声,不置一词。
下一刻,高大的身躯却陡然凑近她,注视着她的眼睛喁喁反问道:“若只对一人这般说话,也算做轻浮么?”
虞易安自小守规知矩,哪里和男子靠得这么近过,一时间慌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兀地屏住呼吸,一双翦水秋瞳里满是不知所措。
她的魂儿再度离体而去,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梦境中那被红烛点亮的喜房内。
“往后,我只会对你一人这般,总算不得无赖罢?”
耳边传来的靡靡低语与梦中新婚夜里的那几句耳旁轻语径自交合杂糅在一起,在这一刻,她险些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真实。
直到街边传来一声小贩卖力的吆喝,她才猛地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用力将他推远些,羞恼道:“这还不算轻浮么!”
说完,似是还存着气,她垂下眼去轻骂一声:“登徒子。”
萧承琢被推开后就顺势又靠回了轩窗上,见她恼羞成怒,再次浅笑出声。
虞易安听着这笑声气恼更甚,手攥紧了裙边,兀自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冷声道:“若陛下总这般行事,我想我需要重新考虑一番结盟的可行性。”
想想这人也真是好本事,每次相见都能把她气到形象全无,当真是万般恶劣叫人心生不喜。
她原先只当他是性子无赖了些,今日看来,他分明就是个无赖。
想到这里,她警觉地看他一眼,将身子往他相反的方向缩得更远些。心里还盘算着唤出暗卫需要的时间,表情竟是格外的严肃。
萧承琢见她如此防御姿态,忍不住又是闷笑一声,他将手举至脸旁无辜道:“天地良心,我可真的只对二姑娘这般说过话。”
一听这话,好不容易平复些的虞易安又心生恼火,她语带讥讽道:“那我是不是还得感恩戴德,顺带给您跪下磕几个头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萧承琢一愣。
虞易安却不想听他辩解,她神情严肃道:“陛下或许主观没有那个意思,甚至觉得这是在表达亲近之意,但有些话有些举止在我听来看来就是十足十的冒犯,甚至与登徒子都无甚差别。”
她顿了顿,直视萧承琢稍稍认真起来的目光,正色道:“我日后是要与陛下长日相处的。所以有些话就算会惹恼陛下我也还是要说。”
“我尊重陛下,也希望陛下可以同等尊重于我,而不是将我当作无聊了就可以顺手逗弄一把的宠物。”
“如果陛下没有确定心意,亦没有考虑清楚要承担的后果,就不要轻易撩拨于我。”
这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尤其认真,将萧承琢残存的几分侥幸彻底打破,也将他喉间想要解释的话语通通噎了回去。
两人皆沉默片刻。
过了许久,萧承琢才沉沉开口道:“抱歉,是我做错了。”
他若是还像先前那般吊儿郎当,她便尚且还崩得住,可他却那么爽快且真切地道了歉。真要算起来,短短三面之缘,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道歉了。
虞易安这会儿气消了大半,反倒有些局促不安。她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过了,毕竟对面这人可是九五至尊,平日里大抵连半句逆言都不曾听过。她可倒好,半点面子都没给他留,一股脑儿说教了一大堆话。
“对不起,我亦失了分寸。”她的语气软了下来。
“不,这样很好。”萧承琢一改先前的慵懒随意,目光灼灼地真诚道。
很好?
她睁大了美目,有些难以置信。
“嗯,很好。”他点头,重复一遍。
他自懂事起就日日在为国事担忧劳累,一腔热血全部灌注在了前朝政事之上。对男女之情无甚好奇,更是从未有过情,自然拿捏不好与女子相处的界限尺度。今日她这般仗义执言,确实是结结实实地给他上了一课。
“做错了事,就应当要改。你说的没错,你日后是要与我长日共处的,若是将来我又无意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快,你也还当像今日这般直言不讳,我得知了错才能改,不是么?”他将心间的蠢蠢欲动压下去,只论对错。
虞易安听了这番话,为自己先前在心底对他的诋毁感到有些愧疚,语气更软了些:“那我要是把你说恼了,你会罚我么?”
他轻笑一声,似真似假道:“二姑娘这么厉害,我哪儿敢呢。”
这话一出,虞易安心里那点愧疚瞬间全没了,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轻轻哼了一声。
不知不觉,在他面前,她竟也是完完全全做自己了。
她的聪慧,她的敏感,她的恣意,她的娇气,她的有话直说,都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他看。
马车大抵是行至了京中最繁华的地带,小贩吆喝声一起接着一起,时不时还传来些铜板落袋的声响,浓厚的生活气息衬得马车内也随意起来。
“对了,你在信里说,有事相托,是什么事儿?”虞易安终是想起了正事儿。
萧承琢闻言也敛了笑意,正色道:“云家可是给你们下帖子了?”
虞易安点头:“邀了爹爹娘亲和我一起去粽席,还邀将军府参与龙舟赛。”
他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缓声道:“我要相托的,就是这龙舟赛。”
“你是想要虞家应邀参赛?”虞易安不解。
萧承琢却摇了摇头,正声道:“不是虞家,是你。”
“我?”
虞易安惊讶地指了指自己,他这话的意思必定不是叫她亲自去划那龙舟,做鼓手她也没那力道,那便只能是用她的名义组一支队伍。
可是,为什么呢?
萧承琢却没叫她疑惑太久,他直言道:“前些天我从去岁侍候过父皇的公公那里得知,父皇曾向云如意许诺过,若是她的龙舟队夺了魁首,便可以满足她一个心愿。”
“你是怕,云家借此机会换取皇后之位?”她彻然大悟。
他点头,“虽说这是父皇许的诺,但若是云如意当真夺了魁首,云连必定会拿此事来做文章。”
虞易安闻言却仍是迷惑:“可是我即便是凑齐了人组了队伍,也不一定能赢过云家罢,他们既然敢向将军府下帖子,不就代表了他们有着必胜的信心?”
萧承琢却没像先前那般马上回答,他沉思片刻,才幽然开口道:“你爹爹,不是有支女子组的亲卫么?”
虞易安一惊。
芳华卫的存在并没有对外公开过,可他居然知道!
虞易安免不了有些忧心。
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便是这位少年天子的势力并不像表面那般微弱,相反地,还无处不在见缝就能钻。可往大了说,却是他对将军府也不十分信任,在暗中行一些探查之举。
君臣之间,必定是不可能全然没有秘密的。
她不自觉地紧了眉头。
萧承琢一瞧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就是太过敏感想得太多。我并没有要问罪的意思,虞将军没有刻意隐瞒将军府暗卫的存在,这并不难查。”
他这话说得诚恳,虞易安一听就知道他说的并不是假话,她放下了心:“可芳华卫只有七人,人数就不够。再说了,女子的力量天生就不及男子,怎么和他们比?”
萧承琢却是淡淡一笑:“我这亦有十几名女子暗卫,凑一凑就够了。”
他稍顿一息,意有所指道:“女子虽说力量稍弱,可耐性却比男儿好得多,这耐性要是用得好,便是一把绝佳的杀器,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