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翌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若推开窗子去看,隐约还能见着几颗残星。
虞易舒昨日有些失眠,到了子时三更才浅浅入睡。是以这会儿虽然被丫鬟嬷嬷喊了起来,却是睡眼惺忪,脑子里一片混沌,像个木头人一般被嬷嬷催着洗漱更衣。
苏氏和虞易安也早早地起了床,齐齐到了弄月居。
苏氏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新婚流程极其耗费体力,中途又不能进食,于是贴心地带来了一些昨夜提前做好的点心。
那点心做得比平时更小些,正适合一口一个,口味也是照着虞易舒的喜好做的。
被推来倒去洗漱完了的虞易舒仍是头脑发懵,直到瞧见这些精致的小点心,才清醒些。
她再凝神仔细看了一眼。
平日里她便是个喜好动手做些小食自娱自乐的,自然知道要将糕点做成这般玲珑小巧又不乏精致的模样需要耗费娘亲多少心神劳力。
要离家的不舍终是喷薄而出。
她走上前去抱紧了苏氏,将头埋到了娘亲颈间,也不说话,就那么抱着。
直到苏氏感受到颈间的湿意,才轻轻拍拍虞易舒的背,像幼时那般,一边拍,一边轻声哄道:“哭什么,虽说要出嫁了,可嫁去的地方就在咱们隔壁,还不是随时都可以见面?”
虞易舒却仍是紧紧抱着苏氏无声哭泣。
“好了,再这般孩子气,你妹妹看了都要笑话你了。”苏氏无奈道。
虞易舒听了这话,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虞易安,也没了平日里打闹相互作弄的意思,眼里满是不舍。
虞易安见状心里亦是堵得慌。阿姐出了嫁,她到底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同阿姐时时腻在一处了,不能在打雷的雨夜抱着床褥去寻阿姐一起睡,不能在看到好看的话本子的时候即刻同阿姐分享。更不用说她将来还是要进那宫墙的,怕是连见面的机会都鲜少能有。
她不舍非常,遂吸了吸鼻子展开双臂上前将此生最亲近的两个女子一齐抱住,无声地诉说心意。
苏氏本也十分难过,只是一直强忍着。小女儿这个动作叫她险些破了功,她遂也不再拒绝女儿们的亲昵,将二人齐齐搂在怀中轻轻拍哄。
母女三人就这么静静抱了好些时候,直到嬷嬷出声提醒,才努力收拾好情绪,各自散开。
照着本朝的习俗,新嫁娘要先由娘家人最后梳一次闺阁少女梳的发髻样式。再由福命妇人拆了那发髻,重新挽起妇人头,象征那身份的转变。
冬婳拿了早前备好的新梳正想给虞易舒梳头,苏氏就抬手止了她的动作,接过了梳子,从善如流道:“我来吧。”
虞易舒坐在铜镜前,贪婪地看着铜镜中娘亲的动作,看着她一下又一下轻柔谨慎地梳着她的头发,好容易才憋回去的眼泪又在眼眶中颤颤打转,眼见着就要落下来了。
虞易安见状眼疾手快从盘子里取了一小块儿点心就往阿姐嘴里塞,边塞还边转移注意力道:“我听闻这一整日都没什么机会吃东西,阿姐可得先吃饱些再上那花轿。”
虞易舒被塞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便张嘴接过了点心,细细咀嚼。
被这么一打岔,分别的伤感也散了些许。
苏氏笑了一声,温柔附和道:“是该多吃些,过会儿等全福太太她们来了,就不好再吃了。”
虞易舒闻言点了点头,吸吸鼻子顺从地开始吃起了点心。
待吃得差不多了,苏氏也差不多梳好了百花分髾髻。她轻轻摁了一把虞易舒的肩,又说了几句母女间的体己话,才使了丫鬟去请已经等候在外的全福太太她们。
在等待的期间,苏氏才又突然想起来似的,对着虞易舒说道:“易岑本想赶回来送嫁的,但半路上军营里递信说是出了些事儿,他只能调了头回去。送了信来说是下次回来的时候再把贺礼补上。”
虞易岑是虞修和苏氏的长子,比虞易舒还要年长五岁,早些年便随虞修在军营历练,如今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了。
去岁羌国屡屡犯境,虞易岑便随虞修一道出征,待战事顺利平息,虞修就先行回京述职。
然羌国战力虽不丰,但总行打一打就退这般猥琐的骚扰之举,使得百姓怨声载道。为了守护一方百姓,亦是为了起震慑威压的作用,虞易岑便自请带着部分兵马留在西境,打算想了办法好好治一治那羌国的流氓行径。
这一留,已是留了整整一年。
虞易舒闻言点点头,不甚在意道:“兄长也给我送了信的,他合该以大事为重。”
苏氏宽慰笑道:“你能理解就好,这事儿是他理亏,等他回来定要狠狠敲他一笔。”
虞易舒抿唇痴笑,畅想了一番那时的场景,期待非常。
不一会儿,全福太太和几位福命妇人就到了。
这位全福太太的身型微微有些富态,长相十足和蔼慈善,一瞧便是平日里生活舒心惯了的。
她一进屋瞧见虞易舒便展颜笑道:“这新嫁娘长得跟那天上的仙女似的,裴家世侄可真是好福气。”
虞易舒闻言红了脸,只得低下头去掩饰羞涩。
苏氏在一旁打圆场笑道:“她脸皮薄,各位姐姐再夸几句她这头今日都该抬不起来了。”
众人听了都开怀大笑,这屋内的气氛顿时就热闹了起来。
只是再热闹,该来的也总会来的——每个新嫁娘都得经历的绞面开脸。
虞易安先前就听说这开脸是疼极了的,却没真正见过,故而此刻也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过去。
只见那全福太太用棉线穿上了几个铜钱,又给虞易舒脸上铺了厚厚一层白色的细粉。
待铺匀了,就灵活地拉扯那棉线,使其来回摩擦虞易舒的脸部,将面上的小绒毛及鬓边多余的碎发统统绞了下来。
瞧着都疼,虞易安缩了缩脖子,收回视线不想再看。
虞易舒果真疼痛难耐,眼睫轻颤,纤手在底下胡乱摸索,像是想找些东西抓住来分散些痛苦。
虞易安正愣神感叹着这成婚要遭的罪也太多了。
忽然手上传来一阵巨痛——虞易舒竟是抓到了她的手,捏得她也一道受了那难捱的苦,她倒抽一口凉气,险些痛呼出声。
一旁的夫人们见证这乌龙的全程,笑得花枝乱颤,一个传染两个,最后竟是连全福太太也一并笑了,手下的动作都抖了几抖。
……
直到全福太太说完了吉祥话收起了棉线,虞易舒才松开妹妹的手。
刚一睁眼,就见那促狭鬼控诉般将泛红的玉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嘟起娇唇十分委屈的模样。
她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绞过面后的脸庞显得格外娇嫩细腻,平日里清冷平静的妙人儿如今笑得眉眼舒展,唇角弯弯,可不就像那下凡的仙女儿似的。
虞易安轻哼一声,不再计较。
时间紧迫,几位福命妇人见绞完了面,便上前接着忙活。
一个拆了虞易舒的少女髻,手脚麻利地将其挽成妇人髻。两个为其描眉画眼,上那繁琐复杂的新娘妆。
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大功告成。
虞易安听到动静仔细一瞧,可真是美人如画。
肤若凝脂,颜如渥丹。
一颦一笑,似玉生香。
裴叙哥哥果真好福气,她暗自啧声叹道。
苏氏瞧了也是满意得很,笑意盈盈地将提前备好的红封塞给了几位夫人,她们也不推拒,收下了这份主人家美好的心意。
苏氏四处环视一圈,确认没什么纰漏后,才吩咐丫鬟抓紧给虞易舒换上喜服。之后就先去了正堂,与虞修一道,等着新妇新婿来做最后的告别。
苏氏才离开不久,虞易舒的嫁衣都还只换了一半,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接亲的人来了。
虞易舒握紧了手中的喜帕,心跳声清晰可闻。
慌乱间也不知是谁先对着外面喊了一声:“新娘子还没准备好呢。速速叫那新郎官作一首催妆诗来听听!”
另一人补充道:“若是作得不好,这新娘子可就接不走了!”
话音刚落,门里门外就都响起一阵哄笑声,虞易安也忍不住笑,瞧了两眼魂儿已经飞了出去的阿姐,笑意更浓。
丫鬟们抓紧帮着虞易舒换好了嫁衣,盖上了盖头,才又扶着她坐下。
这更衣的一会儿功夫,裴叙就作好了诗,他温润清朗的声音缓缓传来——竟一连念了三首催妆诗。
裴叙为了今日接亲也是准备充分,在来前就预想了许多应对之策,红封也备了厚厚一沓,想着若是碰上实在难解的刁难,便用红封开路。来了才发现最让人头疼的大舅哥今日并不在场,让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所幸里头的人也并未多加刁难,你来我往几回后便放了人。
裴叙甚至顾不得分发红封,才推开门就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上前,牵起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姑娘。
那双柔荑软似无骨,却勾得他心潮腾涌。
猴急的模样惹得夫人们又是齐齐发笑。
裴叙却全然不觉,他此刻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一身红妆乖巧坐着的新娘。
幻想过许多次的场景陡然成了真的,他竟有些愣了神,手足无措。
虞易安瞧着这位曾经的邻家哥哥如今的姐夫呆楞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儿,瞧够了好戏才出声提醒道:“姐姐姐夫该去拜别爹爹娘亲了。”
裴叙才似大梦初醒。
他朝虞易安感激一笑,俯身在虞易舒耳边轻言了一句什么,并未得到任何反馈,却仍是面带喜色引着她起身,再一步步往正堂去。
正堂之上,虞修和苏氏正坐好了等他们。
眼瞧着一对璧人缓缓踏来,新婿的头始终侧着看向女儿脚下的路,扶着她的手也没有过半刻松懈。
两人才对视一眼,欣慰笑了。
待新婚夫妇站定,虞修便起了头说了些叮嘱告诫新婿的话,见裴叙含笑应声后就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苏氏亦说了些叮嘱关心女儿的套话,只是说到最后,有些难以自控的哽咽心酸。
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姑娘如今就要成别人家的了,她实在是伤心不舍。
都说人在看不见外物的时候耳朵就会变得特别灵敏,虞易舒觉得这话真是一点儿没错。
她捕捉到了苏氏略带哽咽的声响,心头也是五味杂陈。
其实按着本朝的习惯,新婚夫妇拜别父母之时只需要站着躬身即可。
可虞易舒却不愿这般敷衍——
她挣开裴叙的手,直直地跪了下去,沉默着给父母行了三次叩首礼。
旁边的裴叙在她挣开的时候便知道了她的意图,也跟着一道,结结实实地跪地叩首。
苏氏见状掩着面庞泪流不止,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虞修上前将他们扶起来,他欣慰地连道三个好,半晌,才轻轻说了声:“去吧。”
裴叙微笑颔首,再次向岳丈岳母行了礼,才又牵着虞易舒的手,出了将军府的大门,将她稳稳地送上花轿。
虞修目送他们离去,直至看不见了人影,才轻拭了一把眼下,转身安慰起他泣不成声的夫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