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穿膛之林
不知怎的,那嗔鬼感觉到一阵可怖的恐惧,不过他可没把这惊恐拿到脸上,“就说你,瞎子,不服气?”
矜拾陌松手放了箭,虽然看不顺眼那个臭道士,但他更看不惯的就是一个厉鬼在自己眼前耀武扬威。
箭矢再度如流火般飞出去,一道白影闪过,带起阵阵狂风,眨眼间,霸道强悍的六支箭就被某人悉数接下。
……
他的叠阳神箭,居然被一个瞎子硬生生用手接住了?
这什么天方夜谭……
不止矜拾陌,矜盈也震惊万分,叠阳箭的威力根本就毋庸置疑,它虽然只对鬼有大作用,这么大的冲击力,就算是人,也会受重伤吧。
那凶阶鬼愣了半晌,他,是在保护自己吗?
不可能,那道士肯定是要借机嘲讽自己,他很快就在心里把那个搞笑的想法给甩出去了。
慕封只微微用力,那六支箭就在他手中化成了齑粉,他十分散漫地舒动了筋骨,像个地痞流氓一样对着那厉鬼勾了勾食指,“矜少主不必插手,就凭你这句话,小爷今天就打的你满地找牙。”
他又扬起了那个笑容,看着天真无邪,可真的让那鬼打了个哆嗦,寒意从足底蔓延,他是凶鬼啊,怎么可能被一个凡人吓到……更何况还是个瞎子。
可那瞎子身上为什么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让他就想跪下臣服。
瞎,瞎,瞎子……
有那么一刻钟,他有想再死一次的冲动。
凶鬼身后的戾气像泄气的气球一样干瘪,眼珠子瞪大,神色惊恐,就连说话都不利索了,“王……王……”
他刚刚都做了些什么啊!
“王?”矜盈抬眸,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鬼王吗?在哪?
可是周围并没有多余的鬼气,那嗔鬼难道在胡言乱语?可他就算是在面对陌哥哥的叠阳箭也未改张狂,能把他吓成这样,究竟为什么!
慕封真想当场就把他处决了,含丝手下都是些什么没眼力见的废物,他若有目光,定是能如刀子,把他凌迟好几十遍了。
好在他还想要挽救自己的一条小命,颤巍巍地动了动身子,拔腿就跑。
那速度快如雷霆,眨眼间就没见着鬼影了,矜拾陌想追都找不到方向,“慕道长,这就是你让我不插手?你对待除鬼这件事就如此儿戏,简直不堪大用!”
慕封全无悔意,心道:我难不成还亲手打死我的子民?
他偏偏还悠闲地伸了个懒腰,“矜少爷,这穿膛林的威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有那时间关心嗔鬼,还不如多关心关心盈儿姑娘……”
经他这么一说,矜拾陌猛的转身,身后哪还有矜盈?他又转回来,那道士也不翼而飞。
“阿盈!”
偌大的树林子就剩他一人,好在他很快冷静,细细感知周围的鬼气,要想见到走失的矜盈,只能先找到之前的那个嗔鬼。
不能让阿盈有危险,不能……
矜盈眨眼间周围就没了人,她心脏怦怦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还是没有矜拾陌的身影。
之前就说怎么穿膛林这么耳熟,现在想想,确实是书上记载的那个,这林子阴气甚重,一进入就会迷失方向,其间厉鬼盘踞,危机重重。
方才那嗔鬼唤的‘王’,不由自主的让她想到了那个实体的厉鬼,这几百年来凝封未出鬼域是真是假?
可就算死去化成厉鬼,他也是一国之君,一域之王,应该不会像杀他亲人的那般疯狂,但除了他,她实在想不到有谁能拥有实体了。
宁可错怪,也绝不放过。
“盈儿姑娘,这里这么危险,出神可是大忌。”有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慕封不知何时站到了她旁边,这神出鬼没的个性,还真像鬼的作风。
他俏皮的对着她笑,那对虎牙白的耀眼,这让矜盈不止一次觉得,他的眼睛一定很好看。
矜盈皮笑肉不笑,“我心里有数,道长见过陌哥哥吗?我有点担心他。”
“矜少主根骨惊奇,修为颇高,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对方无奈的啧啧嘴,“还真是感情深厚,羡煞旁人。”
她耳根子通红,伏着身后的树坐下,“我想在这等他。”
“那行吧,我同你一块儿,我可不像矜少主,连个姑娘都保护不了。”然后慕封就像一根箭似的‘嗖’一声坐到她旁边。
“道长,你的眼睛是受过什么伤吗?”
“可以这么说,”他随意的枕靠在粗壮的枝干上,“眼睛可有可无,这世间千姿百态我早已见过,也没什么值得留恋和不舍的,靠着听觉和嗅觉,我也一样可以凌驾于别人之上。”
“道长活的可真潇洒。”矜盈面上虽笑,心里却不是滋味,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混账毁了她的全部,她苟延残喘,就是要毁了他。
“道长可知,什么鬼能化出实体?”
“因鬼而异吧,”慕封转过头看她,“爻重以上都有可能,自然也包括排不入阶的鬼王。”
“为什么史书没有记载?”
“幽幽布衣,懂得了多少鬼界之道?就拿那位鬼王来说,你们除了知道他是末代之帝,亡国之君,还知道些什么?”
“这……不知。”好像确是如此,人们自以为的了解鬼域,了解临乌,可竟然皮毛都未看透。
“末帝凝封,六岁丧母,十岁亡父,在上相掌朝五年内过得如履薄冰,唯恐某天就被拿去祭了鬼,十五岁带着六将之首怜挟夺政,一举登帝,十七岁平反,十九岁自缢。”
“你所言当真?你怎的对鬼王的生平如此了解?”矜盈实在是可怜这位帝王,命途多舛,凄苦一生。
“实不相瞒,我祖上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爷爷是凝封手下的侍卫。”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矜盈觉得很奇怪,既然祖上是信鬼的,他怎么还做了道士学驱鬼……
“那你会召魂吗?就是那种,召故人的魂魄,我……我想见见我的爹娘。”她查过,临乌鬼国可以召逝者,还可以和他们说话的。
她梦见过无数次爹爹惨死的模样,一遍一遍从脑子里出现,宛若逃脱囚笼的猛兽,撕扯着她的理智和底线。
她想同娘说说话,抱抱伯母,告诉她陌哥哥很好,陌哥哥很强,他也很想念母亲……
慕封压根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人相信这个,他唇角上扬,“现在是开明时代,谁还想着去召鬼啊。”
“这不一样,道长。”矜盈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和临乌有关系的人,只要能召魂,她就有机会问问爹,那厉鬼……
“道长,我求求你,帮帮我。”她不顾脚上的伤,就要去跪他。
慕封属实没料到一个姑娘会这么执着,要见双亲,父母双亡吗?
他伸手拦住她,于他来说召魂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可万一暴露了鬼气,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于是他少见的把心一横,歉意的摇头,“阴邪的召魂术早就失传了,我太太太太太太爷爷改行卖胭脂,太太太太爷爷做了裁缝,太太爷爷开了客栈,到我时,我就学了驱鬼术,抱歉。”
矜盈瞬间失了灵动,垂下眼睫。
这位杀伐果断,冷酷无情,手上沾满鲜血的鬼王心底竟生了一丝怜惜。
他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下意识地就开口:“逝者已矣,珍惜当下。”
她无声地叹息,猛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有些异样。
被他拍过的地方冰冷刺骨,像是冻结了万层寒冰,整只右手血液滞停不前,更加让她惊恐的是,那个疤,那个疤好疼———
她身子抖得厉害,声音发软,“你,你的手……”
慕封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过老成如他,依旧面色不改,处变不惊,只平静解释:“抱歉,我见你悲伤想安抚来着,越了规矩。”
矜盈压根说的就不是这个,眼前这个人身上阴气真的好重。
“道长,你的阳气稀薄得我都快感受不到了,可是碰了什么禁忌?”
故意想扭转话题的慕封又不得不转回来,他拧紧眉心,忧虑地道:“渗着你了吗?抱歉,我母亲怀胎生我皆在乱葬山上,而我又生的早,险些养不活,那辈同龄人都很怕我。”
他都道了三次歉了,果然撒一次谎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他生前听宫人们说,母后生他的时候,微雨朦胧,白杏除开,莺歌燕舞,盎然生机。
临乌举国欢庆,认为他是天之骄子,鬼界权贵,他能够振兴临乌。
可他却做了亡国君。
说来也是好笑,他真不明白那些所谓的祥瑞之兆为什么要蹦出来,落人话柄,遭人笑话。
矜盈说不出话,也无话可说,二人各怀心事,倚靠在树上沉思。
半个时辰后,慕封彻底无聊了,他用食指在另一只掌心画咒,把声音传出去,让嗔鬼把矜拾陌放过来。
旁边的矜盈取了鬼盘,想查查含丝的下落,盘上的针一直转动未停,又等了约莫半柱香时间才歇下,指向西方。
她脸色凝重,白走这一趟了。
含丝早已不在北斗,她往西去了,西,西,古战场西召——她想挖另一位鬼将!
书上记载,这位西召鬼将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娃娃,别看他年纪小,那心狠手辣可是出了名的,他的亲哥哥也是六鬼将之一。
这对兄弟叱咤风云,曾经引起过轩然大波,哥哥叫朝抑,匡庸之主,弟弟叫朝扬,西召之主。
“阿盈……”矜拾陌的声音忽的出现,他再见到矜盈身边的慕封,彻底阴沉了脸。
矜盈喜极而笑,向着他挥了挥手,“陌哥哥,你去哪儿了,吓我一跳。”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眸子里有掩盖不住的担忧,“没事就好,含丝不在这儿了,我带你去看脚伤,而后我们就去西召。”
“嗯。”她乖巧的应下,很多事情她不需要全数告知,陌哥哥也能知道。
她又偏头去看慕封,意思是问他要不要一起。
慕封鲤鱼打挺般站起来,十分知趣地退后几步,“在下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告辞。”
他接收到矜拾陌异样的目光,心里自然有些憋屈,想他堂堂鬼王,居然要在这看驱鬼师的脸色,真他妈不爽啊。
让你做烂好人,活该!
他转身就走,健步如飞,哪里像个瞎子?反正经过这一次,矜盈已经对他有了更深的认识。
慕封有了大概一盏茶功夫,停在了棵巨树下出神。
“王……”他身前跪了一团东西,是之前那个嗔鬼。他也只是安静的站着,周围的温度却有些骇人,不,骇鬼。
所谓的王族之气大抵如此。
嗔鬼吓得大气不敢出,尽管他并不会呼吸。回想之前种种行为,他就觉得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脑袋更是仿佛提到了刀口上。
若他知道王者要来穿膛林,他肯定八抬大轿去接他。
天,还要不要鬼活——
杵了一会儿,慕封才摸了摸额头,灿灿道:“瞎子很可耻吗?”
嗔鬼止不住磕头,“不不不,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狗胆包天,王息怒,息怒,饶过小的一条贱命吧。”
慕封抬头望天,他的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不会有半丝光透进来,他也再看不见任何东西,唇角的笑容是讥讽的,是酸涩的。
“这世上果真无人懂孤,可悲可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