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初醒
“这是哪儿?”孟予祯问。
因久未饮水说话,他的嗓音喑哑,完全听不出平日的低沉悦耳来。
逃出生天的喜悦淡了一些,想要逗逗他的心思也没了,林薇之将他扶着坐起来,又从一旁的陶罐里倒出一碗水递给他。
这是这两日来的第一碗水,孟予祯的唇沾到碗口的那一刻,便急不可耐地汲取起来,便是呛得微咳了两声也没停下。
“慢点喝。”林薇之看他手上无力,便虚扶着碗,直到他一口将水喝尽,才放到一旁小桌上去,哭笑不得地用袖子给孟予祯擦了擦嘴角和脖子上的水,“成天嫌我这嫌我那,还以为殿下能有多出息,结果还是□□凡胎一个,几天不食五谷,也没比我端庄道哪里去。”
她动作亲昵又自然,反倒是孟予祯一脸狐疑,僵硬了整个背,最后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都说秦王殿下久经风月场,我瞧您院子里舞娘一个塞一个的娇媚,怎么着,瞧你这幅样子,倒是我唐突了您?占了您的便宜?”林薇之看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方才隐隐的忧心又消散了,两句打趣的话出去便见孟予祯皱了眉,当即便抢白道,“你想说什么?想把我埋在哪?”
以往她只以为孟予祯是被人捧惯了,好听好话,这两日相处下来才发现,这分明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好话坏话的,只要不真惹怒了他,都是不打紧的。于是原先对他的三分畏惧四分顾虑此时全化作了同生共死后的信任与亲近。
孟予祯也意识到自己的威慑力平白降了不少,只道是虎落平阳,也懒得再做些无意义的争执,不再开口。
“生气了?”到底还是担心他的伤势,恐他憋着脾气反倒将自己气坏了,林薇之也不再打趣,只又重新接了碗水,放在他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然后又重新坐回桌子旁边摘菜,“这有什么,你发热的时候被我抱着,昨天晚上被我拖着,也没见你说什么。今日见着脱险了,就过河拆桥?我是你夫人,帮你擦擦嘴,你还不乐意了。”
按照她一贯的表现,接下来必定就会扯到什么“爱你入骨”、“情愿照顾你”之类的剖白的话,孟予祯却没有什么心思听了。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模糊之间,只感觉到一个人一直在拖着自己往前走,摔倒了一次又一次也没有停下。
那是深山之处,道路崎岖,普通人独自行走还得多留点心,何况还带着个身形比自己高大的人。
“你不该管我,应该自己走的。”孟予祯突兀地说。
“什么?”林薇之抬着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向逆着光的孟予祯。
“我不想欠你什么。”孟予祯语气平静,“不管你为何救我,也不管你是何目的,你总该知道,没有什么比你自己的命更重要。”
就这样三言两语间将两人的关系撇开,将彼此扶持定作另有所图,将生死托付定成不择手段。
阳光在孟予祯背后,让他的面容看不清楚,却洒在林薇之的脸上,让她表情的每一寸变化都暴露无疑。
又是猜疑,又是推拒,只要有人向他走近一步,他就恨不能将刀枪剑戟全部披上。
林薇之将一根揉碎了的菜叶扔在桌上,腾地一下站起来,才想要和他好好掰扯掰扯,就见张婶走了进来。
“呀,郎君醒了。”张婶惊喜道。
“这是张婶。”林薇之暂时压下脾气,生硬地解释道,“昨晚我们倒在门口,是张婶和她丈夫救了我们。”
“谢过张婶救命之恩,来日必有重报。”孟予祯原本靠在枕头上,此时听了林薇之的话便坐直了身体,微微点头算是见礼。
“什么救不救的,不过是搭把手的事。”见他这番郑重其事,张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皲裂的大手在空中胡乱挥了挥,像是要把孟予祯道谢的话挥散。
“就是,救命之恩如何谢?又要多重的报答才能相抵?张婶一片赤诚之心,哪里想过什么回报。反倒是有些人,自己冷心冷肺,却偏觉得别人也是事事都有目的。”林薇之一番含沙射影的话说完,抱着一盆摘好的菜就出去了。
炕边正好开着窗,孟予祯的眼神跟着她到门口,又透过窗口继续追随,一直看到她冷着脸进了厨房。
“怎么?小夫妻吵架了?”张婶先是一愣,继而又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心地想要开解开解,“这姑娘也是,郎君刚醒,怎么能这样置气呢?不过郎君也莫要怪她,她定是看郎君伤得重,着了急。”
听了这话,孟予祯脸上荡开一些笑,而后笑意又像是被水冲散般淡了。最后,他只是轻声说:“让您见笑了。”
两个年轻人一个比一个犟,张婶也没了法子。一直到晚上,张叔打猎回来,他们两个都还在置气。
“来来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张叔性格粗犷,放开嗓子,一边撸起袖子,一边坐到孟予祯床边来。
乡林间没有那些避讳,昨晚也是张婶帮着上了药的。此时张叔已半催半迫地帮着孟予祯褪去了左边的衣服,张婶也没有要退出去的样子,反而极其关心地凑上前来看,倒是孟予祯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将自己隐在阴影里。
就说他是外强中干,平日里神气得跟个什么似的,关键时候又比谁都脸皮薄。
林薇之微不可察地向走了一步,张婶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关心孟予祯的伤势,主动退到后面,让开一个位置。
这样一个微小的移位让孟予祯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也让张叔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他的伤势。
左肩的刀伤,左臂的咬伤都还没有完全收口,轻轻一碰就往外渗着黏腻的血。因拖了许久,有些地方已经发红发肿,甚至有些轻微流脓。
“啧,这不行啊。”张叔皱着眉,招呼张婶打来一盆开水,粗糙的手不知烫一样地从盆中捞出一张帕子拧干,然后就直接开始清洗伤口。
林薇之看着就觉得头皮发麻,不禁紧张地望着孟予祯,将手搭上了他的肩,感受着他紧绷的身体,眼睁睁瞧着他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好不容易伤口清洗完了,又得糊上一堆草药,用布条紧紧地缠住。
孟予祯方才还能忍着不吭声,此时却压抑着从嗓子里泄露出闷哼,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张叔,轻点。”林薇之忍不住地说。
“这不能心软啊,要不好不了呢。”张叔手下仍没软了力道,只抽空看了孟予祯一眼,“小伙子痛就喊出啊,不丢人。”
孟予祯咬牙看着他的动作,没有答话,却再没发出一声痛音。
等伤口重新包扎好的一瞬,他的一身衣服都已经湿透,林薇之觉得自己掌下的身体猛然放松了。
“好小子,”张叔摊着沾满草药的手,冲二人嘿嘿一笑,“丫头你去找你婶拿件衣服给他换上。他还有些发热,若再受了凉,怕是不好。”
林薇之应了一声,去一旁取了衣服过来,帮孟予祯换上。
也是这个时候林薇之才发现,除了那两处伤之外,孟予祯身上也没一块好地方,处处都是青紫和伤口。
那些杀手既被派了过来,又岂是好想与的,那么长时间的厮杀,又哪能轻而易举的取胜。
难怪杀手一死他便连站都站不住。可是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肩上的刀伤不说,其他的伤痛疲累也不说,让人气得胸闷。
系好了衣带,将所有的伤口都遮住以后,林薇之心里还是酸胀得厉害,又想到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伤成这个样子,心中必然还是烦闷不安的,初醒之时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反倒是自己何苦于一个伤患置气。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缓和关系,还没开口,张婶就捧着一罐子汤进来了,头一碗就乘了递到林薇之手上:“快,这时你叔在山里打的野鸡,炖了这么久,正好给郎君补补身体。”
“谢谢张婶。”林薇之将碗接过来,坐到床边,用勺子搅得温度下来了一些,然后喂了一勺到孟予祯嘴边。
却不想他不知是仍在置气还是伤中逞强,竟偏过头,示意自己来。
林薇之也不与他争辩,只将碗递过去。
左肩与左臂都伤得极重,此时是动也动不了的,边只能勉强拖着碗,将手放在腿上。右手掌心是被断箭刺烂的伤,因要将木屑清理干净,又被重新撕裂过,此时虽未渗血,却也一碰一痛。
更难堪的是,勺子盛了汤,也不能递得太远,否则边会荡出来。可他碗又放得低,屈身俯就又实在有些为难。
孟予祯一勺汤在碗上三寸的位置举了许久,终究没找到合适的方法送入口中,便连碗带勺往旁边一放,生硬地说:“没什么胃口,不吃了。”
两日未用膳食,只今日醒来后饮了些水,又用了武力,受了伤,哪有不吃的道理。
林薇之瞪他一眼,将碗端过来,用勺子送到他嘴边,见他仍不张口便想要发火,却又担心在张婶夫妇面前落了他的面子,便只压低声音说:“在府里宫中何时不是一群人伺候你?平日给你做饭揉肩也没听见个谢字,这个时候矫情什么?服个软当真会死不成?能不能别这么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