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争端
轿子已经被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一个小太监几步小跑上去将侧帷掀起来,又用绳子固定好。
“刚才是谁拦的本王?”孟予祯终于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未染怒意反而带着几分慵懒,没有丝毫对太子的敬意。
林薇之手一抖,仗着前面还有一堆人挡着,微微抬起些头偷看,正好可以透过侧窗看清孟予祯的脸,倒真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鼻如刀削,眉似墨画,尤其是一双眼睛,浓黑摄人。
这样的一幅面貌怕是轻易就能勾走不少女子的魂魄,可林薇之却只是在心中生出了些无力的嗟叹,因为她发现自己逃宴那日在园中遇到的男子竟然就是孟予祯。这可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呢。
她心虚地往后又蹭了蹭,决心以后再也不四处乱闯,谁知道会遇上哪路神仙。
“下人不懂事,祯弟何必动怒呢。”孟予暾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孟予祯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有意无意地往外扫了一眼,直让方才拦他的那个太监浑身一哆嗦。
随着他来的有个穿着褐色素衣的男子,三四十的岁数,体格十分强健,并不像是太监的模样。
倒是这人略上前走了一步,清晰地说:“既是下人不懂事,那便该管教管教了。”
“这不是王侍卫吗?”孟予暾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说话间却还十分客气,“孤手下的人不守规矩,让你见笑了。”
“蒙殿下问候,,”王靖敷衍地拱了拱手,“‘见笑’什么的都是殿下的客气,奴才不敢当,只是手下的人不守规矩,倒是碍着了您的名声,怕也是不好。”
“是啊,”孟予祯突然接过话腔,漫不经心道,“这么着下去,倒是让人不知究竟是奴才的混账,还是主子的过错了呢。”
他说话间已经隐隐约约地带上了太子,听得皇后宫中的几个下人浑身冷汗,恨不得凭空再长出一双手将耳朵堵上。
一个丫鬟一直跪伏着身子,几乎将脸贴到了地上,到了这个时候却反而向旁边膝行了几步,然后苦着脸一溜烟跑了。
这边剑拔弩张的两位贵人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点插曲,只顾着将对方盯着。
“话虽这样说,但打狗也要看主人,今日冲撞了祯弟是他的不是,但还请祯弟给我个薄面,就算了吧,嗯?”孟予暾的假笑早就糊在了脸上,虽还强撑着不肯将气恼显露出来,言语中却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既是只狗,那岂有咬了主子还装没事的道理?若改日冲撞到太子殿下,那岂不更是罪不可恕?”王靖接口便回呛。
孟予祯好整以暇地半倚在一个引枕上,很是自在地听着,没有一点拦一拦的意思。
大概是他这样的态度更给了王靖底气,让王靖不等孟予暾回应就又说道:“太子殿下若不愿做这样的脏事,奴才可以代劳。”
“放肆,你怎么敢这样与孤说话。”孟予暾实在难以压制火气,横眉斥道。
他骑虎难下又被落了面子,此时眉间都快燎出火来。若真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让孟予祯的人教训了自己的奴才,往后宫中谁还知他这个太子,怕是更要人人以秦王为尊。可自己要是真自己罚了,不仅有失身份,还正好就担了这这狗奴才口中“脏”字的骂名。
孟予暾知今日若不当着这煞神的面把罚落下去,必定是不能善了,心中无比后悔何故招惹了他去,可事成定局,他咬碎了后槽牙也无济于事。
一旁的林薇之也有些惊讶,万万没想到这位秦王竟当着外臣家眷的面就真敢这么不给当朝太子留面子。
她在心中大呼“爽快”的时候,孟予暾已经又重新收拾好了情绪,朝着孟予祯的方向挥了挥手,冲着小太监说:“还不快去给秦王殿下告罪?成日里猪油蒙了脑子,倒是让我与兄弟也起了龃龉。父皇常言孝悌之重,我也将祯弟视为手足,如今却因着你起了误会。秦王殿下即便是失了礼数,那也是因着下面人没有提醒的缘故,用得着你在这里冒尖讨好?你今日不让秦王殿下消了气,孤也保你不得了。”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跪倒了轿子前面,一边流着鼻涕眼泪地扣头,一边连声告罪。
真是好一出矫揉做作的大戏,好一个仁善宽松的太子,自始至终只有孟予祯一个对兄长不悌,对储君不恭,对下人严苛的恶人而已。
林薇之不禁冷笑一下,她就不信没孟予暾的暗示,那太监就真敢擅作主张了。这人言之凿凿,真真是把以退为进和沽名钓誉玩得炉火纯青,怪不得上一世连父亲都被他蒙骗了,还以为他是个圣君,将自己的一片忠心全都托付了出去。
她自个儿愤慨着没完,那边孟予祯已经幽幽道:“我失了礼数那是我的罪过,下面的人工夫却是做足了的,太子殿下可别冤枉了好人。”
言下之意,这礼失的哪里是什么不慎,分明是故意视而不见,十分理直气壮。
刚调整好表情的孟予暾噎了一口气,正扣着头的太监也是一个磕绊。
林薇之一愣,好险没笑出声来,恨不得为这位秦王殿下欢呼几声,同时心中一动,起了些模糊的念头。
她正要细想,远处却来了几个人,方才跑走的那个宫女也在其中。
为首的是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女官,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行走间自有一份沉稳不容侵犯的风范。
这人林薇之认识,是太后身边的孙女史,在宫中很有些年头了,一向以公正板肃著称,颇得人尊重。
她在这个时候出现,怕是要来秉着公道处理这桩不甚体面的闹局了。
只见孙女史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冲着太子二人皆行了一礼。
孟予暾并不托大,伸手扶了一扶:“孙大人快起。”
孟予祯看到来人,明显有些被打断兴致的不悦,但好歹一颔首,唤了一声“孙姑姑”。
孙女史带着恭谨却不含情义的笑意,站定之后又是一伏身,算作告罪,然后才开口:“奴婢侍奉太后,轻易不离身侧,如今既奉了懿旨过来,少不了就要逾越,多说一些。这头一句便是,二位殿下都是怎样尊贵的身份,守在这里闹开了,不怕旁人看笑话吗?”
四下里的人不管怎么想的,此时都不敢应声,只能垂着眸子听训。
林薇之咂摸孙女史话中的意思,只道怕是要各打五十大板收场。
“太子殿下贵人事忙,倒是久不见了。”
“不敢……”孟予暾忙道。
“奴婢在宫中几十年,干得都是些不上台面的杂事,却也还算让主子满意,最要紧的便是赏罚有度,既不平白让下面的人担了冤屈,也不让他们肆意坏了规矩。尤其是有些胆大得敢寻主子不痛快的人,那是断断不适合留在贵人身边侍候的。”孙女史顿了顿,看了僵硬的孟予暾一眼,“这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您也费心指点一下奴婢,如此做对也不对?”
“自然是对的。”孟予暾沉默半晌,终于应到。
“那奴婢就放心了。”孙女史点了点头,又转向王靖,神色语气都愈发严厉了起来,“太后和皇上圣恩,允你伴随秦王殿下左右,在宫中行走,你不知感恩,却在主子身边撺掇着瞎闹。秦王殿下是个仁善的人,可你也不要以为就没人治得了你。回去自领二十板子,若再有下次,我看你也没这个福气再在殿下身边伺候了!”
“是。”王靖单膝跪下行了一礼。
“孙姑姑……”孟予祯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太子殿下,”孙女史置若罔闻,不仅将他打断,还又重新面向了孟予暾,“太后还有话让我与您说。秦王殿下前些年的一场病遭了罪,身子便弱些,是以太后特旨,许他在宫中乘轿,有些问候间的规矩难免顾及不到,却也不是有意为之,还请您担待一些。”
“皇祖母一片慈心,我身为秦王兄长,自然不会计较。”孟予暾将眉眼捋得又平又顺道。
“两位殿下兄友弟恭,实乃我朝之幸。”孙女史这才满意作罢,“秦王殿下,太后在宫里等着您呢。”
“是,我这就过去。”孟予祯说着,竟下了轿,看样子是要与这位孙女史一同走进去。
听到他终于要离开,林薇之也松了脑子里一根弦,眉眼间显出些欢愉,不自觉地将头抬起了些,正看到孟予祯似乎也看了自己一眼,吓得她连忙将目光再次移开。
好在那似乎也只是无意间的一眼,孟予祯很快便消失在长道上。
“把这蠢东西赶出去,不必在宫中伺候了。”孟予暾侧头吩咐了一声,然后对林夫人勉强笑道,“原本还要去给母后问安,却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没办,夫人自便,孤先走一步了。”
“恭送太子殿下。”林夫人善解人意地没有显现出任何对这一突然冒出的“事”的怀疑,利落地行了礼。
只是他既已经走了,林夫人便也没有多少兴头带着女儿赖在宫里,拜见过皇后以后,也没多说什么,早早地就离开了。
一路上,林薇之倒是有心试探几句母亲对今日一场闹剧的态度,奈何林夫人实在口严,无论如何也不透露半句臧否,让她只能悻悻作罢。
回府以后,林薇之将藏在箱底的玉牌摸了出来,盯着它出了半天的神。
皇帝皇后的意愿自己没办法改变,父亲母亲又受人蒙骗,以为孟予暾是个圣君子,好儿郎。要想婚事作罢,只能从自己身上下手,除了死人和出家人,那便只有他人之妇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入东宫的。
可朝中大臣、京城世家这么多年都没有提亲的响动,必定是对皇帝的心意已知一二,又有谁敢逆着君主的意思,与皇太子抢亲呢?
“小姐,你哪里找来这劳什子,回来就盯着看,连晚膳也没用,方才侯爷又训我了呢。”林薇之的贴身丫鬟盈儿与她一同长大,胆子一向大些,此时正语带抱怨从外面走进来。
林薇之一歪头,认真问道:“盈儿,你觉得秦王孟予祯这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