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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生死不见真的可以就此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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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济阳城命案邸报摆在勤政殿偏殿案几上。

    面容稚嫩的侍从垂首静立许久,他知道偏殿内其实只有自己在,却仍不敢抬头。

    他刚被师傅调遣到天子身旁伺候,他明白这个机会等于重新投胎再造,于是谨小慎微地遵循着师傅的教诲。

    “主子没唤你,凭他自在,不要亦步亦趋地跟着。”

    “主子喜欢每日去那里自己安静待一会。”

    他觉得师傅的担心未免多余。

    因为“那里”守卫森严,除了太后与陛下,或经这二位至尊首肯,否则擅入者,杀无赦。

    帝王宗祠——参琅神殿。

    数排白烛长燃不灭,轻烟袅袅在重重布幡间缭绕。

    年轻俊美的天子长身挺立在蒲团前。

    他的视线定格在一块金色小篆刻字的神位上,眼神浸溺。

    西京当今掌权者薛承觉,年号玄皇。

    玄皇帝与他的国家同样年轻。

    算上他爹羽德帝和他爷爷开国皇帝始宗陛下,西京建国不足五十年,无疑能称之为年轻的。

    正逢玄皇十年,太后还政于帝不过两载,遥远的边塞横死一个录事,这在王都眼里无异于踩死一只蚂蚁,不会泛动丝毫微波。

    西京的王都无名,就是没有名字的意思。

    始宗陛下经天纬地,一生励精图治,唯一一个小爱好,就是醉心于将自己的王廷建造得美轮美奂,并喜滋滋取名:千珏城。

    于是千珏城被提及得多了,人们便也不记得西京的王都姓氏名何。

    城中原本有两尊大佛,一尊皇帝,一尊太后。

    但数月前,太后居住的常宁宫毫无预警地宣布闭宫,并颁布“非旨不得入”的懿旨,若非念旨的小太监亲眼看见明亮新鲜的玺印,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凭皇帝与太后那浮于表面、经年难以调和的母子关系,千珏城里又得暗流四起。

    “哎,主子怎会不理解太后苦心”

    这话题简直可怖,侍从每每听师傅提及,都噤若寒蝉。

    城里的老人,不管侍奉哪位主子,深浅约莫都晓得一些,可谁敢真的置喙那二位的是非?

    而况在旁人看来,那二位相互间的执拗和纠缠,不过是在自苦罢了。

    那位贵及至尊的奇女子,终将载入西京史册。

    羽德帝早去,她与稚子在无上高位,王座之侧豺狼虎视眈眈,朝局风云变幻,推动着时间的齿轮无情往前。

    踏破一路峥嵘铁血,回首时,匆匆不过十年。

    十载枕戈达旦,写不尽她超脱于男人的坚韧和果决。

    十载兢兢业业,绘不完她跃居于男人的胸襟与慈悲。

    她最近之处只有薛承觉。

    懂事后他也逐渐明白,岁月铁杵磨针般消磨着母亲对世间一切情感的好奇,对一切美好的期许。

    渐到后来,当“它”发生后,母亲甚至看待“活着”这件事,都极度平淡。

    那绝不是他熟悉的至亲,她应该随时知性克制,随时活力充沛。

    随时做好准备挡在他身前。

    有一天,他发现母亲再也不会做这件事。

    那一天,在一个午后,“它”发生了。

    西京摄政王、金琅卫的王、他的皇叔,薛纹凛死了。

    就像夜空中最夺目璀璨的星,高悬天际时让人无法忽视,坠落消失时只需一瞬,一瞬,就走完了一个人的一生,无论他生前如何光芒四射、功绩卓著,死后,只不过随时间流逝湮没在人们的记忆里罢了。

    他选择在薛纹凛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与他完成和解。

    这一切对于薛承觉来说,就像做梦一样。

    在薛纹凛的悠长岁月,薛承觉曾无数次当面诅咒他死。

    而愿望,猝不及防就实现了。

    薛纹凛在他怀里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这位皇叔一贯不可一世,身居西京掌舵人多年,最后的执念,竟依然只是母亲。

    薛承觉甚至不明白,从何时起,他便明白自己已知晓?

    皇叔从未逾矩、从未露情,甚至从不表达。

    他从来流畅地扮演着“恶霸”叔叔欺负侄儿母子的角色。

    在他死的那一刻,薛承觉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可笑,还是为皇叔感到可悲。

    回忆小时候,从教习太傅与薛纹凛的“混合双打”里逃出生天的时刻,依仗母亲屡次给薛纹凛下马威的时刻,薛承觉享受着由心底里油然而生的痛快。

    那真是世间最大的恶意。

    继而,连与他之间长达数年的对垒,顿时变得令人讽刺不已。

    也许其实所谓的恨从来就没有意义,不过是自己内心单方面的偏执。

    没有了薛纹凛的西京,日升月落照常,没有了吾王的金琅卫,依然是坚不可摧的雄军。

    只是在母亲身上,时间仿佛停滞,她的神魂留在收悉死讯的那个午后。

    活着的人,日子仍需继续。

    而离开的,也仅仅是换了一个活法。

    隔着神位下轻飞飘散的烟香,薛承觉默默环视殿内的一切。

    这里曾经有一幕场景,每日重复发生,每日都没有什么不同。

    母亲未施粉黛的脸上表情麻木,惨淡苍白,柔婉清丽的面容早已丢弃。

    看到母亲这幅样子,他似乎明白了。

    母亲大约是懂的,因为懂,所以纵容自己。

    这算是对皇叔的残忍吗?

    怎么不是呢?

    皇叔甚至没有留下尸体。

    而母亲既不追问,也不流泪,日夜那般,悲毁极致。

    时至今日,面对上一辈若隐朦胧的牵绊,薛承觉内心竟然品出些淡然自若的味道来。

    因为人都有青葱年少,但凡不属于自己的人生,都无权力置喙。

    即使,他是这片大地的王。

    薛承觉顿觉自己真不是个好学生。

    薛纹凛从来都只教他做帝王,从未教他当凡人。

    这些认知,帝王本不应有。

    父皇驾崩时,薛承觉尚在稚龄,记忆有限而模糊,他想努力找寻母亲如神位下的这般枯槁模样。

    但他仅能依稀记得的,是母亲微有温度的怀抱,她把自己抱得那样紧,根本挣扎不开。

    他当时懵懂地抬起头,便撞上那张苍白脸上的两行清泪,随即被吓得哇哇大哭。

    其实他哪里懂得何为悲伤,只因母亲不似平日温婉柔顺,才害怕地哭了。

    薛承觉微微抿紧双眸,再睁开时有些失了焦距。

    他眼神幽幽远远地又从神位上的名字轻轻流连了一遍,徒然觉得眼睛一阵刺痛,猛地锁眉。

    原来,生死不见真的可以就此放下,难道憎恨一个人,也会流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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