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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本王会离你们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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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端隐现半边残阳,初秋的傍晚已开始提前透支凉意。

    雨后的官道上泥泞不堪。

    线条雅致的马车在奔驰,辘辘的马车声寂寥而单调。

    车身四面装裹有昂贵精美的丝绸,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略显厚重黄色帷幕遮挡,车驾上銮铃发出锵锵金石之音。

    车尾随行分成两列,数十匹军马同频紧跟在后。

    那是帝王銮驾。

    马车内热气蒸蒸,内壁四周严丝合缝裹满了裘皮,四角放置了暖炉,一张巨大的裘皮几乎铺满了整间内室。

    车上二人一坐一躺。

    一人靠窗倚坐,金黄色的战衣软甲未卸,满面血污未拭,容色痛苦,双眸潮红,喃喃垂首向怀里低语,“快到了,就快到了。”

    一人低眉散发躺在他胸口,裘皮捂在肩颈,纯白的亵衣隐现,敛眸半阖半睁,长如黑翎似的睫羽在他瓷白泛青的面庞上投下一排淡淡的阴影,他体量清癯,容色秀丽清冷,蹙起的眉峰积聚了痛楚,淡薄的唇上却残留着缥缈的笑意。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回应。

    但这孩子应不会再骗自己了。

    他晓得自己最是重诺,定会乖乖听话。

    是人皆要走尽这条从生至死之路,临到头时,薛纹凛心中却是有些怯了。

    他从不是贪恋权势,从不轻易对世俗起过欲念。

    但这泱泱国土,是他金戈铁马打下的江山。

    这芸芸众生,有他不敢企及的安定喜乐。

    他只是想——

    做回一个普通的薛纹凛。

    能在无忧无虑时肆意张扬,能在满腔赤诚时精忠报国,能在举步维艰时恰逢知己,能在雨过天晴时获心中宁静。

    最是能在情窦初开时,遇一真心人,而后不言而信,相濡以沫。

    终究是他太贪心。

    薛纹凛答应过自己,如这次制敌归来,就此隐退,再不问世事。

    终究是他太自信。

    薛承觉脆弱的眼角又落下一颗热泪,拼命想要稳着颤音,“师傅皇叔朕以后不会再惹您生气了。母后母后给朕看了和离书朕都明白了。”

    薛纹凛线条优美的颈项微动,喉咙溢出一声虚弱的叹息,继而怅然,却十分有耐心地絮着话。

    “那本就是上一辈的事,不该牵扯你。”

    年轻的皇帝胸膛起伏,又急又恨,“是你们总把朕当小孩子!”

    薛纹凛终于露出无奈又宠溺的浅笑,面容隐忍片刻,随即忍不住连续呛咳,嘴角慢慢现出一丝黑血,吓得薛承觉大怆悲呼着他的名字,令銮驾外的暗卫亲兵个个面如死灰。

    “你是好孩子,一直都很好。是本王执念太深。”

    “连本王也走了,你与她怎么办?”

    他光洁皙白的额头沁着薄汗,停住呛咳的间隙尤是气力不继,音色里透着无力。

    薛承觉指甲缝里填满沾血的泥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哽咽地喘着粗气道,“是了,你一走,那些旧日的藩主定是不会放过朕与母后,等朕埋了你,过不久便能遣人过来埋自己。”

    他怀中的声音微弱地叹息,“薛家儿郎从不言败,你是本王调教出来的,谁敢辱你?”

    头顶一阵静默,薛纹凛艰难地抬起瓷白枯瘦的手臂,那手臂上纵横交错着还未结痂的旧伤,腕处因疗伤放血被割开了见骨的口子,却因要定时放血诊治,只得草草包裹纱布。

    他想触碰这个正因恐惧而不安的年轻帝王,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将将长大的孩子。

    薛承觉匆忙伸手回应,温热的手掌握住那只虚软无力的手臂。

    薛纹凛难得温柔地拍着少年的手背,他知道这孩子在害怕。

    “多物色些纯臣那些小贪小墨的大臣也要收放。”

    “嗯。”

    “金琅卫的帅印,不必留在身边。如此,城内城外都有兵。”

    “嗯。”

    “阿恒脾气不好,你若是忍不了,就打发他远远的。”

    “我忍他。”

    “亲政后,莫要为难那些言官,他们忠于本心,忠于皇帝,不过就是看不惯本王。本王都忍得,你何须在意?”

    “杀鸡儆猴总是要的。”

    “听她的话,她做什么总是为了你好的。”

    “嗯”

    “薛家的男人,都太痴,你不要学本王。”

    “朕身上流着的血,朕如何能控制?”

    薛承觉莫名委屈地起了孩子气,见那人又一阵没了声息,胸膛仓促起伏间,连呼吸都极弱。

    薛承觉面容惨淡,只能强撑着股气,小心翼翼地拖住他的精神。

    “朕要听你说母后,说说你们少年时,谁让朕的少年时,都是被你欺负着长大的。”

    那人喉咙滚了滚,侧倚在薛承觉肩头的颈项冒着青筋,他轻轻唔了一声,半晌才柔声道,“那些记忆本王都忘却了,你也不需放在心上。”

    年轻的皇帝急于想证明什么,又生怕吓到怀中的人,憋得胸满脸通红,“朕,朕没有那个意思,朕朕心中很有悔,如果——”

    那人又生笑意,却不打算回应这个话题,只是沉默着,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让纹庭留在本王身边吧,他这一生,从未害过别人。是本王杀孽太重,报应在他身上。”

    “将我葬在,那些结香树旁你放心,本王会离你们远远的。”

    薛承觉终是禁不住,热泪满面。

    他的师父,曾将这世间一切美好捧在他面前的皇叔,

    在生命的尽头,宁可卑微如斯,也只字未提母亲。

    他这一生是被伤透了,却宁愿带走所有的恨与悲苦。

    他无儿无女,至亲离去。

    他是那样令人望其项背,惊才绝艳,此生,却未曾为自己活过。

    “你独留母后一人,她该怎么办?”

    皇帝拥紧怀中人,笑得苍凉。

    参琅神殿的白烟牵牵绕绕在众多神位间沉浮。

    “太后。”

    不远处传来微沙哑的喊声,殿内之人没有回头,艰难地挪动了下僵直的手脚,缓缓起身将神位牌抱在怀里,眼神哀伤,语气却温柔坚定。

    “我们终于可以离开,去往盼望已久的地方。”

    央朵紧紧抿唇,不敢将视线看向神位方向,因为不管过去多久,这个事实带来的阵痛都那么强烈,她匆匆抹掉眼泪,颤抖着说,“太后,东西已经收拾好了,陛下也请来了。”

    珠帘掀起,闻讯而来的帝王大步上前拥抱住母亲,母子二人将目光投映在对方身上。

    她环抱儿子高大坚实的身躯,听到他温柔耳语,“母后,请务必照顾好自己,孩儿希望您,永远自由地”

    这句话就像一句魔咒,解开了她累积在心多年复杂的愁绪,这一刻,有努力半生后的宽慰,也有时光追不回的悔意,她看不透儿子是全然对薛纹凛选择释然,还是仅仅对母亲表达成全。

    大殿之上的旨意为一个死去的人极尽尊荣。

    被人牵挂的人,得到了世间最至高无上的荣耀。

    心有牵绊的人,得到了自由。

    她看不懂,那到底是对恩情的报答,还是一种决意对过往盖棺定论并从此埋葬的态度。

    她从未曾深究这逐渐成长的帝王所求为何,她习惯在两个心中所系、却互有心结的人之间,努力平衡,拼命周全,二人从来都知道彼此不会融洽相对,但又所求为何?

    她不仅仅是西京至尊,还是带着独子在朝中周旋历练的母亲。

    从最开始瞻前顾后,到后来运筹帷幄,她安静而坚定地向前追赶,直至与他并驾齐驱。

    谁人皆知西京摄政王与太后同气连枝,她从不曾反驳这番言论。但薛纹凛很清醒,她需要“同气连枝”的局面来保护她儿子的皇位,也因为君臣之别此生再无法逾越,两人间任何对过往的深究和回望,都只能算两条同向前行的平行线彼此相惜。

    即使离得那么近,已不能要得更多了。

    她这一生,习惯把自己装在一个保护壳里,言行举止格外谨慎克制,生怕在外人面前露出一星半点情绪,即使面对他也不能免俗。

    她这一生,被推着走,被朝局、被先帝、被一份自以为是的心意。

    半晌,盼妤抬手轻抚儿子俊朗的面庞,话语里有不舍,有释怀后的洒脱,“西京从来只是你的西京,现在,你终于信了。”

    薛承觉捧起母亲落在自己脸颊的手,说得郑重,“朕敬他也爱他,现在,他所珍视的这片江山,朕会守护好。”

    玄皇八年,西京边境上州洛屏突发流民暴乱不绝,一时寻源未果,不止西京百姓遭殃,对三蕃邦交稳定、边境军枢安全也造成极大威胁,夹值西京数地爆发瘟疫水患诸多天灾,摄政王薛纹凛坐镇京畿,授胞弟恪王薛纹庭为金琅卫副帅,前往洛屏军枢“北澜之地”讨逆。

    薛纹庭苦战数月不敌,尸骨无存。半个月后,西京玄黄帝薛承觉御驾亲征,天子率赤爵卫,摄政王统领金琅卫,这两支大嵊王朝最强藩中最雄武的军队,浩浩荡荡前往“北澜之地”,发动西京史上最惨烈的战役,史称“洛屏战场”。

    那一役,从初夏至凛冬,数月间,宛如百鬼鏖战,山河惊叹,谁人回望皆而叹息。摄政王薛纹凛战死沙场。

    同年,西京摄政太后库雅勒·盼妤还政于皇帝。

    从此,西京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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