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药人(4)
“……”
姜沉不常打理断水山庄中的事务,对许多断水山庄的弟子仅是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但眼前这一对夫妻谈吐风度异于常人,修为身法皆是不俗,并且从未在神策军与金吾卫的交手中出现过。
显然是为一方势力悉心培养出的亲系,不附属于薛奉北乃至断水山庄。
他们说了谎。
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姜沉唇角微抿,淡淡望向二人。
感受着那清凌的眸光投来的寒意,那男子与其道侣又是苦笑,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僵持下去。
姜沉注视二人良久才收回了视线,声音中辨不出喜怒:“想跟,那便跟着。”
男子先是面上一喜,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道二修者这么好说话。
而后便听那声音缓缓道。
“若是能跟得上,大可以跟上来。”
话音未落,姜沉的身影便已如孤鸿般掠出数十丈,甚至更多。
初时的一段路程姜沉始终行进得不温不火,此时道二的修为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立刻便拉开了距离。
两个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姜沉动身的那一刻,亦是运转起身法。
却仍是慢了一步。
“莫要追了。”
那一直都未出言的女子伸手挡住‘道侣’,俏脸之上神色不变:“方才露出的破绽太多,他已看出倪端,再追下去,只会对楼主不利。”
面庞微微扭曲,男子不甘道:“都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你我二人就要这样放虎归山,叫他破坏楼主的大计?”
女子没有答话。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片花叶无息凋零。
银亮的刀身淬雪,裹挟着无尽冷戾,穿心而过,不带一丝一毫的滞涩。
方才还站在此人身边的女子却是向后退了些许,浅绯的烟雾将身躯悉数藏匿,像是亲手把同伴后方的破绽暴露给了敌人。
“裴…副楼主……为什么?”
嘶哑的□□从嗓子眼中挤出,死死地盯着身前还剩一半有余的刀身,男子抬起头,一口黑血索性朝着姜沉喷了出来。
姜沉拂袖一格,将那乌血中的暗器卷落。
断水刀抽离了面前人的身体,最后一缕真气与生机随风消逝。
女子从绯雾中走出,面容与气质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着周遭崩起的弓弦之声,裴流盼瞥了地上的尸首一眼,冷冷回身:“蜃楼的这些人,我替你挡回去。”
姜沉闻言轻嗤一声,清润的嗓音拢在面具之后,宛若喟叹。
“何苦呢?平白为无关之人赔上一条性命。”
“本姑娘只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罢了,”法器双锏落入掌中,裴流盼叱道,“还不快走!”
目光略略扫过远处,姜沉唇角微弯。
“巧了,我也不喜欢。”
万箭齐发,却又在那尾音落下之际化作虚无。
薄若蝉翼的清霜覆上了指尖,真气之中的暴戾与阴煞褪去,余下的惟有极致而纯粹的冷。
——炼虚合道是一个怎样的境界?
姜沉望向自己的食指。
他不曾经历过道二之前的境界,故而只对炼虚合道有一个极空旷也极单薄的概念。
但在无数次险死还生以后,那从未有过动静的瓶颈似乎也有了别样的触动。
裴流盼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悚然与错愕。
在姜沉收手那一刹,偌大的荒原之上,除了他们两个人,所有生命出现的痕迹都被凭空抹去。
瓶颈的松动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姜沉再欲强行领悟回想,喉间便尝到了血味。
道……三么?
姜沉伸手按住了丹田,根基与灵脉废弃之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这是当年因换血而存下的缺陷,同样注定了他毕生都无法突破道二的桎梏。
在他晋入道三之时,便是这具躯壳的大限。
难怪当年菩提尊者会要他舍弃修为。
而另一边,段广寒却是霍然启目。
“你牺牲这么多人,就只是为了试探?”
奚邈立在阴影处,抱臂当胸,见段广寒从入定中苏醒,凤目微微一眯。
这人的血太冷,且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裴流盼跟了这人那么多年,居然说舍弃便舍弃了。
“他已经挥不起刀了,想要对付这么多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也需要动用真气,”段广寒看了奚邈一眼,神情自若,并未介怀奚邈的态度,“慕舆野说的不错,姜沉的根基有损,修为愈强,对身体造成的伤害便愈是严重。”
段广寒顿了顿,又抬头望向奚邈,微笑:“奚将军不如猜一猜,姜沉为何会根基有损?”
这一问颇有些莫名其妙,奚邈一轩眉,放下交叠在身前的手臂:“他根基是否有损,我又怎会知道?”
唇畔笑意更浓,段广寒从袖中取出折扇,徐徐展开。
“是么?”
方才段广寒忽然低下了声,奚邈未听清那二字流露出的嘲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你说什么?”
“没什么。”段广寒耸了耸肩,自榻上起身。
貌美的侍女上前为段广寒披上外袍,系好了腰封处的革带。
任由那侍女打理着冠带,段广寒悠悠开口:“三日后,便是国祀,不知奚将军可有把握生擒住那惊云剑主?”
奚邈哼了一声,神情倨傲:“若非金吾卫留手,神策军又岂能撑到现在?”
“薛奉北那半吊子的阵法,乘龙枪只消一招便可突破。”
肃整好衣冠,段广寒移步迈出营帐,眼底是微不可查的玩味之色。
“那本王……便在太微城,静候奚将军的佳音。”
·
剩下的一段路程风平浪静,再也未遇上任何势力的阻拦。
太微城的轮廓映在眼底,渐渐清晰。
在距离城门前数里的溪水前,姜沉驻下了身形。
远天碧云万里,雁字排空,晴,无霭。
“还要跟着我么?”
裴流盼微微昂了昂头,神情木然。
她背叛了蜃楼,选择站在姜沉的这一边,按蜃楼的惯例,是决计不会放任不理的。
但段广寒却没有任何动作,俨然像是已经忘记了她这个副楼主的存在。
俯身掬了一捧溪水,濯去刀身上的血气,姜沉缓声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似是终于领会到方才姜沉话中的意思,裴流盼怔怔地望向他,不可思议道:“你……”
杀了绿鬼之后,姜沉曾给过她两个截然不同选择。
然而她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片刻的恍惚后,裴流盼目间流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
“可我曾经是楼……段广寒的人,千仞峰上的围杀……”
也有我的一份在里面。
姜沉轻笑了一声,“我不在乎手底下的人对我的看法如何。”
“我要的,是绝对的忠心。”
“所以,从断水山庄站在薛奉北身边选择袖手旁观那一刻起,”姜沉垂眸扫过掌中兵刃,归刀入鞘,“我便不再是断水山庄的庄主。”
“如今我所代表的,惟有秋水阁。”
裴流盼不自觉地随着他的目光眺往太微城以内的秋水阁。
姜沉淡淡道:“你愿意……永远效忠庇佑于秋水阁么?”
永远。
裴流盼低下了头,久久无言。
似乎并不在意那答案是什么,垂下的白纱将那张狰狞的兽面严严实实地挡住,姜沉扣好了斗笠,随着初晨入城的百姓一并没入人潮之中。
裴流盼心中一片麻木,脚下却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入城之后,天郡繁华的盛景才露出了冰山一角,摆摊的小贩谁也不甘示弱,纷纷扯开了嗓子吆喝。
秋水阁之上,一扇窗打开。
“折眉姐,枝头有喜鹊在叫哩。”
听着那少女惊喜的唤声,魏折眉敛起琴台,迤迤然走向窗畔。
只是还未靠近,便听到楼下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指尖一颤,魏折眉回过身,便看见了站在暗阁前的二人。
春风渡境,送来桃花的芳香。
眼眶微微发涩,魏折眉却是强撑出一丝笑容,“先生。”
得知丹灵奚氏与段广寒联合的消息,最反对姜沉只身前去援助神策军的,便是秋水阁众人。
同为药人,他们对姜沉心口的那伤痕了解最深。
纵然姜沉嘴上不说,但每每见到奚邈,心上的伤口便要生生再剖开一次,一遍又一遍地疼。
此时见姜沉毫发无损地回到了秋水阁,数日来的提心吊胆终于消去。
姜沉取下斗笠,见那前脚还雀跃地往窗户外瞧喜鹊的小姑娘满脸的泪,不由勾唇道:“哭什么,等真到了那时再——”
话音还未落,姜沉便看到了那暗室中另外一人。
广衍起身微一顿首,施礼道:“姜庄主。”
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回来一般,冰雕雪砌般的眉目带着熟悉的波澜不惊,双手合十,神态澹若。
济崇那时的话不觉浮现在脑海之中。
先天佛骨因你而破戒,生了心魔。
姜沉唇畔提起的弧度微微抿平。
就像是不久前对裴流盼所说的那样,他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他与广衍压根就没有见过,这和尚又入的哪门子魔。
奈何有面具遮着,任谁也看不出姜沉的情绪。
静默少顷,姜沉抬手将那青铜面具扯下。
在听到魏折眉称姜沉为“先生”之时,裴流盼便隐隐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此刻姜沉骤然露出面具下的真容,刹那间的冲击令大脑都跟着空白了一瞬。
这一张脸……竟与青厌君有七八分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