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连环计(二)
他攥住雁翎刀的手掌深深收紧,磨得掌下吱嘎响动。
“人呢?”丁良则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既是在问原本关押此处的犯人何处,又是在问刚刚俘虏的那伙贼人何在。
卫所中的指挥官不敢怠慢,生怕被丁良则熊熊燃烧的怒焰燎伤。他垂首回说:“报参戎,一个时辰前突然有贼人翻墙入内,大闹卫城,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将牢墙掏空,把犯人劫出。我等俘虏了几个尚未来得及逃脱的小贼,方才审讯一番得知是幡竿寺的逆贼,但他们死不肯说出逃犯的下落,此刻正捆于教场之上鞭打讯问。”
“把人提来。”
“是!”
在手下人去速速拿人的空档,丁良则审度着这间空荡荡的牢房。此刻已灯火通明,他很明显地看到隔壁牢房中那横在角落里的一具尸体,是三寸金师庆无疑。
丁良则眉头一皱,拨开挡路的手下人,径自踏进那牢房之中。牢门于他而言格外窄小,不仅要躬成虾米,还需稍稍侧身才可勉强入内。
阴湿腥臭的囚笼中,那尸体就像某种虫子的蜕壳一样,腌臜又丑陋,反向蜷缩在锁链的捆绑之下,一双散了瞳子的眼睛圆瞪,留下最后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似有许多话还没说完。
丁良则被他太阳穴上深种的那枚匕首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伸手去拔,却发现那匕首钉入得比他想象中还要结实,多花了一倍的力气才将匕首抽出来。而因为用力过猛,那师庆的脑袋被拽得一颤,似还活着会喊疼一般,让人看了腹中格外反胃。
丁良则厌嫌地一皱鼻,心道他该死的时候不死,偏这个档口死了,真是死也要给人添堵,惹下一堆麻烦来。
掂了掂手中挂了脑浆的匕首,极为普通的份量,能造成这么深的伤口,看来出手之人的内功了得,这是遇到棘手的高人了。男人暗叹口气,觉得前路晦暗不明。
凌乱躁动的脚步从大牢外面传来,步步靠近。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平头布衣跪在了牢房门外,身上伤口还淌着新鲜的血。
丁良则钻出身来,舒展了脊背,如一棵劲松正跟狂风暴雨较量,站得笔直,面若金刚。他将几个犯人一一审视一番——这几人皆是身着粗布短褐,脚穿牛皮直缝靴,猎户模样的打扮,与三寸金和白日里死去的那个贼人一般无二。而更让他确定这些人身份的,还有他们一律矮小不过五尺的身高。他知道这是幡竿寺一众贼偷儿的标志,为的就是上梁钻洞时更为便利,更容易隐蔽身形。幡竿寺还有一样标志,就是人手一根小臂长的短杖,可此刻他们腰间光秃秃的,估计早已被搜身缴械了。
“是哪个招认的?”丁良则问卫所指挥官。既然要审问,当然该选个嘴巴不牢的。
对方将其中一个伤势轻些的提了出来,跪在了丁良则的脚边。坦白快的,当然少受皮肉之苦,身上的鞭伤少也是情有可原。
“抬起头来!”见丁良则要问话,卫所指挥官便呵斥犯人道。
那人微微颤抖着乖乖抬头,果然眼中流露了许多恐惧。丁良则认定这是个胆小如鼠的,想要从他口中问话,该是不难,怎会还没问出那一众镖师的下落呢?
男人抱着疑惑,先礼后兵,口气缓和下来与那人问说:“你们是如何准确找到地方的,又把人藏在哪里了?”
那贼偷儿头摇如拨浪鼓。“不,不知道……是,有人给我们画了一张图,告诉我们,今,今夜到此处救人,迟了老大就会被处斩,牢子,朝廷还要清剿我们……”
这人嘴里的话几乎连不成句,磕磕绊绊地含糊不清。但丁良则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追问道:“说清楚,什么人给你们画图?”
“不认识,不认识……”
“放屁!”卫所指挥官一脚将人踹倒,厉声呵斥,“若真的不认识,那你们又怎会轻易相信?还来此处搏命劫狱?”
即使同伴的脖子上都架着刀,那贼偷儿依旧一口咬定确实不认识对方。
丁良则嗅出了猫腻来,他拦住又要发火的手下人,转而蹲下身来,与贼偷儿视线齐平,状似和善地问说:“你既说不认识,那么那个神秘人是如何找到你们的?”都说幡竿寺神出鬼没,如果当真不相识,神秘人必然不可能找上门去,这根本说不通。可他也不觉得对方会跟他编造如此荒谬、一眼便可戳穿的谎话。
贼偷儿眼神闪烁了片刻,张张嘴才道:“罩,罩子铺有个帮闲茶会,领头的外号‘醉弥勒’,与我们偶有来往,那,那人也是他牵线带来的。”
丁良则眉间“川”字深刻,憋着气问:“模样呢?”
“看,看不见,遮着脸。”偷儿越说越小声,慢慢垂下头去。可紧着被丁良则一声怒呵给震住了——
“我叫你抬起头来!”
那偷儿浑身猛地一抖,还以为眼前这个牢子能是个好说话的,哪知他发起威来可比刚刚狠抽鞭子的那些个死牢子恐怖千百倍。他又惊又怕,抖得更厉害了。
“我问你,那个‘醉弥勒’人在罩子铺哪个地方?”
“驿,驿,驿馆西北边上有个半开,半开凉棚的脚,脚店,啊,挂,挂着酒旗,茶会的人,常常,在那里面吃酒,很,很好找,找一个最肥的,就是‘醉弥勒’了……呃!”
“呛啷”铮鸣刀毫无预警地出鞘,伴着贼偷儿的一声闷住的惨叫,雁翎刀上的滚珠撞出脆响,血槽滴下的污点与滚落的人头同步坠进了土中,惊起四周一片倒吸冷气的声响。
卫所指挥官提心吊胆,垂了眉梢。他倒不是在替这贼偷鸣不平,而是觉得好不容易有个嘴巴便宜好问话的,就这么轻易给斩了,多少有些可惜。
“参戎,这……”
“被耍了。”丁良则一震刀身上的血,收回鞘中,说了让众人极其意外的话,“不管是我们,还是这帮狗贼偷,都被耍了。”
他指指身后的牢房。“如果真是幡竿寺劫走的人,怎么可能不把他们的首领一起带走?”他犹记得白日里,师庆的命还是同伙舍命换来的,可见他御下有方,手底下的人不可能对他见死不救。
“他们绝不可能杀师庆。”丁良则笃定道,“那个怂恿他们‘劫狱救人’的神秘人才是关键,是他使了声东击西之计,耍个心眼让这帮狗贼偷给他卖命打掩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把人给劫走了。”唯一的破绽就是三寸金的尸体,倘若他们真的把三寸金也带走,丁良则恐怕永远也参不透这绝妙的计谋。
三品指挥佥事早已七窍生烟,砍了一颗人头远不能压下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今夜卫城入贼劫狱之事,一个字都不准捅到外面去,泄密者当军法处置。”男人铺了一脸狠厉说道。
“速速派人去罩子铺,掘地三尺也给我把那个‘醉弥勒’抓来!”丁良则攥紧拳头,指节“嘎啦”作响,恨不得现在就把这钵大的拳头砸在那个什么狗弥勒的身子上,给他揍出屎尿来。
“是!”卫所指挥官不敢耽搁,当即下令挑选一支快马队伍,直奔罩子铺去。
丁良则听着他对手下兵丁做出安排,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空若深渊的牢墙窟窿。夜风裹着浓浓水汽从那里滚涌进来,激得男人一身密汗猛然拔凉。他看见深渊的彼端,立着一个鬼影,似从阴曹地府望了他一眼,白衣一闪,倏地消失不见。
丁良则知道对方已经对他的命不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