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酥饼
第二日晨起,楚三果然跑了趟谢家,将他家殿下亲笔写的借据送了过去。
彼时明鸢正与杜芷一道吃朝食,小厨房做了道笋泼肉面,明鸢又取来昨日子夜市上带回的一包软糯清甜的豆团。外头已经和暖起来了,她索性着人将饭摆在院中。
小厮前来通禀时,她正与杜芷说起寒食将至,得闲时不妨一道做些青团。闻得来的是赵浔的贴身侍卫,杜芷皱起眉来:“昭王殿下来做什么?”
“眼下两家被乱点了鸳鸯谱,也算是沾亲带故,他派人来倒也合乎情理,”明鸢将最后一枚豆团送入口中,拿帕子擦了手,“不如先看看所为何事。”
杜芷点头,同小厮道:“请进来罢。”
楚三很快被带入院中,他客客气气行了礼,自袖中取出张纸来:“我家殿下吩咐将这个带给明鸢姑娘。”
明鸢瞧见楚三时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她细细瞧了楚三一番,恍然道:“原来是你。”
嚯,敢情昨日当街找茬那位公子不是什么赵浔的迷弟,而是他本人!她颇为后悔地想着,若是早些得知,必然得借机将这厮揍一顿,让他接受一番社会的毒打。
楚三见她半晌没有动静,躬身催促道:“殿下说让在下待姑娘按了手印再去复命,您瞧…”
明鸢将信纸拆开,看到一半,被生生气笑了:“我还从未见过如昭王殿下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楚三默默垂下头,对此不能更为赞同,事实上他家殿下还能更加厚颜无耻,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但这些也只能在心中想上一想,他很快收拾好情绪,一本正经地开始转述赵浔早上交代给他的说辞。
“殿下说他原本想着替姑娘出了这钱也无妨,转念一想,又觉得毕竟这告示是姑娘贴的,若他越俎代庖,恐下了姑娘的面子,惹您不快。他思虑了一夜,终于还是决定为您着想,勉为其难地差我来将这借据送来。”
说完此话,他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明鸢的反应,寻常人家的姑娘被这么坑,脾气软的心中委屈,怕是得哭个梨花带雨,脾气火爆些的估计当场就得问候一番他家殿下了。
楚三替赵浔办过不少混账事了,面皮早已被锤炼得厚了起来,倒不担心应付不来。只是如今这位谢小姐到底还顶着个准王妃的名头,日后如何尚无定论,也不好得罪得太过,总得留下些转圜的余地。
尽管他觉得自家殿下压根就没打算留什么转圜的余地。
出乎意料的是,明鸢既没梨花带雨,也没问候他家殿下,她摩挲着手里的那张纸,温和地朝他笑了笑:“你家殿下还说了什么?”
楚三硬着头皮:“殿下还说他已经就此事与大理寺卿详谈过了,大理寺卿建议他公事公办,但他想着两家的深厚交情,觉得如果能私下解决就不必对簿公堂了,到时不光伤了颜面,也让陛下误会两家关系不睦。”
嗯,这是在告诫她自己在大理寺有人,这赤|裸裸的威胁!
杜芷早已气得面皮涨红,拍案便要起来,明鸢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示意稍安勿躁。
安抚好杜芷后,她又转头看向楚三:“若我记得不错,昨日昭王殿下带来的是千两纹银,这纸上怎的写了一千二百一十两三钱?”
楚三觉得这位明鸢姑娘委实是个脾气好的,瞧上去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就是性子过分绵软了些,若当真嫁入王府,不晓得得被他家殿下如何欺负。
想到这里,他望向明鸢的目光便带了些同情,开口时语气愈发缓和了几分:“是这样,殿下说其中的二百两是对他声誉损失的赔偿,他说知道姑娘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担心姑娘心中愧疚,又面皮薄,闷在心中未免要生出郁结,于是主动提了出来。”
很好,明鸢觉得她的拳头硬了。
但她继续对着楚三笑:“剩下的十两三钱呢?”
“十两是殿下的工钱,他说昨日日头很是毒辣,他陪您在当街站了约莫一个时辰…”
未待他说完,明鸢从善如流接道:“还是怕我愧疚,进而心生郁结,可是如此?”
楚三住了口,默默点头,而后继续对那三钱进行了解释:“另外的三钱是车马钱,殿下说不讹您的,随便收些,是那么个意思就行。”
明鸢颔首,明白了,赵浔这是还是担忧她心生愧疚,既如此,她索性感动得眼泪汪汪,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没想到昭王殿下如此情深意重,思虑周全,我当真是…”
她的嗓音绵软,恰到好处地停在此处,灼灼地瞧着楚三。
楚三在少女懵懂清澈的目光中垂下了头,他替自家殿下感到羞愧。
明鸢顿了顿,继续道:“殿下既言明是怕我愧疚,那自然不能让兄嫂立这字据,否则便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可眼下我的手中无甚银两,我想着殿下既一片善心,事事为他人思虑,不妨宽限上些时日,三年后,我连带利钱一次还清,如何?”
楚三早已被绕进去,他沉吟片刻,殿下只交代了让谢家认下这债,至于是谁来还、何时还皆未言明,何况人家姑娘都大大方方提出连利钱一并归还了,楚三以为甚好。
而后他便瞧着明鸢在借据上刷刷添了几笔,唤人取印泥来,按了手印,签字画押,末了递还给他:“大人瞧瞧?”
楚三瞧了一回,收入怀中,拱手道:“叨扰了。”
明鸢噙笑摆手:“有劳大人跑这一趟,想必您还没用朝食吧,且不忙走,我叫人送些吃食上来。”
楚三有些不好意思:“这…”
不待他推拒,明鸢已同画采使了个眼色,画采自去了小厨房,不多时便提了食盒来。
明鸢招呼楚三坐下,楚三初时颇为拘谨,待见着青瓷碗中软糯的浮元子,不由吞了口口水。
浮元子以糯米粉和成外皮,里头裹上松子、蜂蜜、猪油作馅,明鸢此前尝过一次,又叫添了道糖渍桂花进去,咬破软糯外皮,热气腾腾的馅料自里头漏出来,满口皆是松子的醇香与清甜的桂花香。
楚三道了谢,迫不及待地舀了一个,元子尚且烫口,他吃得又急,囫囵着咽下,不由吸了口气,而后又想去舀。
明鸢笑吟吟地将一碟子酥饼推过去:“元子尚且有些烫,不若先吃些酥饼垫一垫。”
酥饼的外皮金黄,上头洒了层胡麻,咬下去脆而不碎,齿颊生香。里面也有馅料,是拿梅菜与膘肉调拌而成,贴在炉壁焙烤后油而不腻,既能作茶余饭后的点心,也可拿来果腹。
从谢府离开时,楚三只觉撑肠拄腹,行步都有些滞涩。
听闻赵浔没能吃上昨日的槐叶冷淘,明鸢姑娘还专程叫他带了份汤饼羊羹回去。道是他家殿下上朝时多半只在途中匆忙吃上一口,必然吃得不甚熨帖。待他下朝回府,正好能趁热再吃碗汤饼羊羹。
楚三不由叹了口气,明鸢姑娘实在是太好了,人生得好,性子又温和,反观他家殿下…楚三顿了顿,默默把大逆不道的想法压了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后,性子温和的明鸢冷哼一声,将赵浔亲切问候了一番,而后总结道:“男人,只会加快我拔剑的速度。”
杜芷颇有些忧心道:“你把这些都揽在自己身上做什么?罢了,等你兄长回来后我同他商量一番,谢家在京郊还有个庄子,不行便先抵了。”
明鸢摇头,噙笑道:“嫂嫂便不必挂心了,我自有应对之策。”
她这借据写得毫无破绽,确然白纸黑字允诺三年后偿债,可这一切都有个前提——三年后她尚在人世。
老皇帝驾崩于后年秋,也就是说,还剩不到三载的光景,谢家与赵浔必然得撕破面皮,来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等三年之期到时,她的坟头草都得生得怪茂盛的了,赵浔早已无处同她讨债。
当然,如果是他的坟头草生得挺高就更好了,明鸢如是想道。
正所谓且乐生前一杯酒,明鸢感慨了一会,觉得须得及时行乐,用过午膳便拉着画采跑去戏楼听戏了。
台上唱的是长生殿中的一折密誓,明鸢赶在开场前落座,要了份雕花蜜饯的拼碟,里头盛着雕花金桔、雕花枨子和蜜冬瓜鱼儿三色果品。
她拈了枚蜜冬瓜鱼儿丢进口中,一面等着开台,一面偏头同画采探讨晚膳吃些什么:“不若来道油煎鸡,再叫兄长带尾鲈鱼回来,正好做个鲈鱼脍,嫂嫂素来爱这口。”
正说着,余光瞥见有道颇为熟悉的人影自门外走进来,她仔细看了一会,咬牙道:“真是冤家路窄。”
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一大早便派楚三前来讨债的昭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