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酬宾宴会(上)
杨亭岳了解宋清润,那是个志向高远、冰壑玉壶般的人物,何尝对哪家名媛闺秀动过半分心思?也从未有过什么风流韵事,因此他对丫蛋的情愫是难以掩饰的。可杨亭岳知道,即使两情相悦的缘分,也要经得住重重考验,否则最终不过是现实的殉葬品。
如今只能先给宋清润吃一颗定心丸:“你所顾虑的是皇命不可违,还是兄弟妻不可欺?如果是前者,谁也无可奈何,若是后者,贤弟大可不必纠结,我和常欢喜虽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却不妨碍彼此自由的蹦跶,再多交集碰撞也燃不起火花。”
宋清润知道杨亭岳虽然浪荡不羁,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却还是心结难解,建议道:“你们既然彼此无意,为何不把绳子切断?这样藕断丝连难免让人议论纷纷。”
杨亭岳捶了他一拳笑道:“听你那酸溜溜的口气,是嫌我这个前夫碍眼了吗?我还不是在为你们搭鹊桥?你想想,她若不是与我同院而居,你能方便和她经常见面吗?”
宋清润依旧惆怅:“见与不见都是徒增烦恼,除却皇命还有父母之命,我娘怎会同意我嫁给一个土财主家二婚的女子?”
杨亭岳尽量往乐观的方向引导他:“明年春闱贤弟必然金榜题名,若入职官场之后圣上依然不下赐婚旨意,那就说明你已经在驸马候选人中淘汰了,至于父母之命就大有周旋的余地了,我不就是典型的先例?”
华卿坊的生意首战告捷,第一个月的成衣卖出200套以后,在泉城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因此又接到许多高门大户的订单,承诺的酬宾宴也不能食言而肥。但冬天的宴会地址不好选择,若在夏季,烟雨湖上的亭阁游船,或景点里的楼台古寺都能借用,可冬季室外太冷,只能租一间炭火充足的戏院,台下摆酒席,台上既能看戏也能表演才艺,只是没有怡情的景致观赏了。
可巧宴会前夕,初冬的第一场瑞雪,撕棉扯絮的下了一整夜,戏园子里粉妆玉砌、几树红梅花吐胭脂、香欺兰蕙,持帖而来的才子佳人都锦帽皮靴,羽缎斗篷,狐裘鹤氅,流连在梅花树下玩赏嬉闹,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宋清润一现身:灰鼠风帽、银鼠风领、雪白貂裘,越发显得颜如冠玉、唇若施脂、容光焕发、英姿飒爽,让姑娘们都芳心乱颤。
宋清润进入戏园,见大家都在院中赏雪,也伴随众人寒暄,几位酸文假醋的学子已经忍不住诗兴大发:
“桃未芬芳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台脱旧胎。”
“闲庭曲槛雪满枝,幽谷空山醉落霞。”
宋清润笑道:“几位诗仙都是锦心绣口,多酝酿些名诗绝句,一会大家评选出几十首佳作,我若酒醉忘形,说不定献丑涂鸦,把你们的诗句题在纸扇上,当礼物馈赠来宾。”
女学生听了都满眼激动:“谁不知道宋公子的书法颜筋柳骨、一字难求,我们今天都来的值了。”
“姑娘们过奖,在下倍感汗颜。”宋清润环视一圈不见丫蛋,这时进来三位面生的女客,并非兰园学生,都穿的珠光宝气、锦灿多姿,一进院就阴阳怪气的批评道:“哎呦!这满院子闺秀和公子哥都不避男女之防,胡乱找个名头就聚在一起打情骂俏,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一些家教严格的女子不禁感到羞愧,几个泼辣的姑娘想反驳,又怕给公子们留下尖刻的形象,一时众人都噤了声,不料凭空飞出一个大雪球,“嘭”的一下砸在了刚才嚼舌女子的后脑勺上,那女子“哎呦”一声,横眉立目的回头查看,却未见可疑之人,于是破口大骂道:“哪个贱蹄子偷袭本姑娘,看我不剁掉你的狗爪子。”
话音未落,又一个大雪球迎面砸了上去,呛了她满脸满嘴的雪渣子,她用手一抹,妆容被涂的花里胡哨,碎雪钻进了衣领里,顿时冰她个透心凉,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才发现是常欢喜那个捣蛋鬼,坐在墙头的一树红梅后头,也披了一件红底金丝白花的毛领斗篷,掩藏在红梅白雪的枝桠间,一张俏脸白里透红、顾盼生辉,不仔细看还难以分辨梅花和人面,真可谓:红萼添妆衬雪颜,缟仙扶醉跨残虹。
有人笑道:“我还以为这株梅树成精了。”
被砸的女人哇哇大叫:“你这是什么待客之道?杨三郎请我们来,难道不是为了答谢顾客,而是想毒打暗算我们?”
丫蛋掐着腰站在墙头叫嚣:“我怕你满嘴臭气,熏坏了这的贵宾,所以用雪给你清清口舌。暗算你的人是我,和杨家没关系,我与杨亭岳已经和离了,想泼脏水冲我来,别牵三扯四的在这瞎搅合,谁不知道你是织锦坊派来的细作?”
宋清润劝道:“赶紧下来吧!被雪滑倒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丫蛋折了一枝形态如蟠螭僵蚓的梅花,抛下来笑道:“宋清润,接着。”
宋清润伸手去抓梅花的瞬间,丫蛋却在墙上一脚踩滑,想扳住树杈支撑却掰断了,身体向前一倾便坠落下来,宋清润虽然身手敏捷却已来不及去接她,丫蛋以为自己会面朝下狼狈的摔在雪地上,吓得紧紧闭上眼睛惨叫,刚才被骂的女人幸灾乐祸的大笑:“阿弥陀佛,真是害人害己、恶有恶报!”
丫蛋落地以后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身下并不是冰冷的雪地,而是温暖的肉垫,她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竟然趴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两人的脸差点贴上、距离呼吸可闻,那男子五官轮廓略显刚硬,有点像异域血统,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褐色的唇瓣紧紧抿住,大概是怕丫蛋的哈喇子流进他的嘴里,因为这丫头看的如痴如醉,都不想起身了,宋清润忙上前把她拉起来问道:“摔疼了没有?”
丫蛋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歉:“对不起啊,这位公子,我不是故意砸你的。”
“肉垫”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嗓音低沉浑厚:“当然不是你故意砸我,是我特意去接你,才被你扑倒在地。”
原来是英雄救美啊,丫蛋满脸感激:“那真是太谢谢您了,您没受伤吧?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容我找机会报答。”
“我皮糙肉厚的,磕磕碰碰无所谓,万一姑娘把脸触到地上破了像,就可惜一副花容月貌了,任谁见了也不忍心袖手旁观。”这位恩公倒是古道热肠,又拱拱手自我介绍道:“贱姓贺,是戏班子的武生,一会姑娘在台下为我叫几声好,就算报答了。”
“那是当然!”丫蛋没想到一个戏子竟然有这般洒脱伟岸的气质,还有几分难以掩藏的锋芒、霸气和威严,只见他粲然一笑,牙齿莹白如贝,眼波流光溢彩,转身步入了戏楼后院,丫蛋又陷入了呆滞的状态。
这时杨亭岳在戏楼门口招呼大家入厅就座,众人纷纷进入室内,把刚才滑稽的一幕都抛诸脑后。大厅布置的宽敞雅致,男左女右、分坐两边,共安置十张高桌,每桌设四张椅子,不分尊卑、自由落座。地龙烧的热气扑脸,台上细乐泠泠,杨家和常家的八个小厮、八个丫头齐上阵,穿梭在厅内奉茶添香、端酒上菜。
客人基本到齐之后,乐声暂歇,一位泉城宴会知名的傧相上台致辞:“瑞雪兆丰年、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主雅客满堂、其乐融融、宾主尽欢;侯府杨公子,惜客好义,泉城设宴;答谢诸人的生意捧场、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今日来宾皆泉城新秀,青年才俊,让厅室生辉,云鬓花颜,令暖坞生香。东家有此良朋,自然生意更上一层楼,鄙人才疏学浅,只能劝君更尽一杯酒。”
之后杨亭岳又上台致敬:“粗茶薄酒,不成敬意,招待不周,望各位海涵,饮宴当中,有北萧国戏班的精彩武戏助兴。但只是吃酒看戏难免落入俗套,也荼毒了今日群英荟萃的才华和雅趣,所以这次的宴会,既是为了酬谢诸位对华卿坊的惠顾,也想创办一场别开生面的雅集。鄙人对兰竹书院的学风仰慕已久,希望能借此机会,瞻仰一下泉城学子才女的绝代风华。”
宋清润作为雅集的策划组织者,也上台做了一番动员:“今日英才云集,且都是同学少年、书生意气,谁也不必谦虚拘礼,擅琴棋书画的淑女、尽可登台施展、各显其能,擅诗词歌赋的雅士,更要囊锥露颖、尽兴发挥,另外有泉城公认的四大才子为大家收录评选,鄙人亦忝列其中。胜出的几位佼佼者,华卿坊会提供些须微薄的礼物当作彩头。今日就让我们不负韶华,激扬文字,把酒当歌,畅享欢乐。”
于是宴会正式启动,台下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台上也拉开帷幕,羌管悠扬。鸭蛋、苏可卿和白雅珠同坐一席,织锦坊派来那几个细作女人坐在相邻的一桌,又开始说风凉话:“还以为这京城王侯将相的门第,见惯了大世面,我前日在盐商王老太的寿宴上,还是‘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面,那华卿坊半死不活的,全靠我们这些人帮衬,想不到这酬宾的宴席竟如此敷衍。”
丫蛋噌的站起来便要发作,苏可卿忙按住她:“妹妹不可鲁莽,她们煽风点火的就是想闹事,往三爷脸上抹黑,你若沉不住气,正好着了人家的道。”
那几个女人投来讥笑的目光,趾高气扬的挑衅着丫蛋,这时台上的急鼓声如骤雨打船篷,那位姓贺的武生登台亮相:身穿玄色抱衣,头戴六棱罗帽,脚蹬薄底皂靴,手持狼牙哨棒,粉敷面颊,墨画眉眼,更显神采奕奕、英气勃勃,端的是一身武松打虎扮相。
少顷,将一根狼牙棒旋风般舞动,转的人眼花缭乱,又连续十几个筋斗凌空翻跃、黑影如环,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暗赞此武生的功底深厚,只听鼓点一停,那武生收发自如、身姿如松般站稳,未等众人赞叹,丫蛋先声夺人,跳脚挥拳的喊了一嗓子:“好!”
这声“好”叫的高昂洪亮、穿云裂石,吓得台下众人一哆嗦,台上武生向丫蛋飞来一记眉眼,刚才那个挑衅的女人还以为丫蛋要暴起伤人,往后一仰,携带椅子一同摔倒在地:
椅子和后脑勺:“哐当!”
摔痛的女人:“哎呦!”
台上鼓声:“叮咚!”
老虎上台:“嗷呜!”
武松挥棒:“孽畜,看招!”
丫蛋衔接:“孽畜,已摔倒!”
武生台词不谋而合:“再吃俺一棒!”
台下宾客哄堂大笑:“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