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归人 谢清规没有死?
冬寒未过, 黎明即起,酒斋中已人流不息。
这座立足于兽谷中的楼阁虽打着过路歇脚的旗号,大部分时候则是作为打探消息、私下交易的地方使用。仅需几十枚灵石, 就能入内听一耳朵, 机灵点的修士籍此,便可对最新动向了如指掌。
故而一大早, 相约在此碰头的不在少数。
岑起带着几名师弟走入酒斋,一眼瞧见了窗边桌旁冲自己招手的金羽。
“金道友。”他走过去, 简略打了个招呼, “别来无恙”
“还不错。”
金羽点点头, 对身边的几名修士介绍道“师兄, 师姐, 这位便是我先前所说,落日崖的岑起,岑道友。”
“早闻道友之名, 如今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
一名男子笑着客套, “年纪轻轻便已臻至结丹巅峰, 距元婴期一步之遥。小师妹, 你一向自诩天资过人, 这么看来还是落后一筹, 可要加把劲啊。”
金羽听出他的揶揄之意,轻哼一声“一个小境界而已。”
“道友过誉了。”
岑起不善交际,但也听得出对方有意拉近关系,面色稍稍缓和,“我还差得远。霓光宗弯刀可攻可守,出其不意, 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两拨人客客气气,不一会儿熟悉起来,相谈甚欢。
“话说回来,这边修为高深的家伙可真多。”
金羽喝了点酒,扫过周围,不禁出声感叹,“结丹以下,什么都不是,元婴大能都时不时能见到。外头横行霸道惯了的,到这儿来都得缩着脖子做人。”
“毕竟是兽谷。”
她师兄接话道,“锁了三百余年,甚至一度自成洞天秘境。里头的好东西,有些就连化神修士都会心动,不怪天下人趋之若鹜。”
“是啊,我们不也是趁机来捞上一笔么。”
“只是余火还未灭尽,仍有毒瘴流连,清毒丹的价钱可不便宜”
“更何况。”岑起道,“近来,最后一块秘境碎片也快烧尽了。”
此言一出,在座各人脸色皆有些微妙。
十年前,兽谷秘境焚毁,散落为许多块大大小小的碎片,分布在兽谷各处。
每一块都被白焰包裹,灼烧着蕴含的毒瘴,是不可触及的禁地。
曾有化神修士自恃修为高深,妄图强行入内,方才靠近,便被火焰缠身,狼狈地逃出来后身中剧毒,丢了半条命不说,修为也连连跌落。
前车之鉴后,再无人敢硬闯,就算秘境中藏着的天材地宝再多,有命才能消受。
好在那毒瘴与白焰相辅相成,一旦毒瘴烧净,火焰也会随之熄灭。
而兽谷北边那一大片地方,熊熊燃了近十载,终于有了消减的兆头。
“听说”金羽压低声音,“当年,没能拿到的幽冥石就在其中。故而最近过来的人与妖,愈发多了。”
“不就一块破石头,”落日崖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撇撇嘴,“既不能增长修为,又不能洗刷灵根的,要来有什么用处”
岑起拿剑柄敲了下他的脑袋“天真。”
那少年“哎呦”一声,脸上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岑起叹了声,说道“是,对我们而言,确实是块用不上的破石头。但你可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岑起正欲开口,就在此时,酒斋门前骤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随即,半张被砍断的桌子掀来,在上空碎为无数木屑,针刺一般飞得到处都是。
金羽眉头一皱,挥袖将飞到面前的木屑挥开。
同桌修为较高的几人立即站起身,灵器入手,挡在前边。
定睛一瞧,只见变故中心,是个横眉竖目、背着长枪的大高个;而对面被掀了桌子、面色有些难看的一群人,则身着玄衣,腰间挂着一撂流苏红绳。
岑起目光一凝,低声道“行天盟。”
“行天盟”少年一怔,“是近来风头很盛,声称要替天行道、讨伐清云宗的那个这么说来,那个大高个就是”
岑点头。
虽说对方并非青衣绣莲的道人打扮,不过从眉宇间的傲气、以及对行天盟一众的敌意看来,八成是清云宗弟子。
金羽道“看来今日没法善了。见机行事,当走就走吧。”
“大宗门的事情,我们掺和不了。”岑起颔首赞同。
“大宗门”少年又不解,“师兄,我怎么记得,那行天盟收人虽严苛,却荤素不忌,就连散修也能进得去哪里算大宗门了”
“行天盟是算不上大宗门,势头再猛,也不过这些年才兴起。”
霓光宗的师兄解释道,“不过,建立这个组织的几位盟主就大有来头了。”
“传言中,盟主乃太虚门一名弟子。除此以外,与养心宫也大有牵扯尽管是小道消息,但能和清云宗针锋相对,想来差不离。”
他顿了顿,犹疑地说,“还有,那一位。”
“那一位”
岑起道“与龙族因缘匪浅的那位。”
“啊。”少年瞪大眼,“问剑谷的”
“说是问剑谷弟子,可自龙族出世、宣告天下人以后,谁还不清楚他的身份”
金羽苦笑,“就是对三大宗而言,也是一尊大佛,轻易动不了。”
“不知清云宗和问剑谷怎么想的,任由那半妖在道门逍遥。”
“若不然如何先不提龙族报复,动了他,界水业障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话间,起争执的那边也不平静。
“好端端吃个饭,没招你没惹你,简直欺人太甚”
“欺的就是你们这帮废物”
大高个冷哼一声,“要怪,就怪你们身上这件衣服。平日里妖言惑众,早看不惯了”
“说得好听,冠冕堂皇的。”
有人嗤道,“真当别人是傻子,瞧不出你是清云宗的人”
“那又如何”大高个被揭穿,也不心虚,气焰反而更加嚣张。
“清云宗封业障,令天下人道途顺遂;又为解决灾祸,奉出千年返生花就算未能取得幽冥石,也称得上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却不想被有心之人借机蹬鼻子上脸,泼了满身脏水”
他意有所指地望着对面,讥讽道,“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方为人间正道。”
“你”和他争辩那人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想起什么,激动不已,“好一个人间正道,好一个鞠躬尽瘁,好一个为天下人道貌岸然、无耻至极分明”
“好了。”
为首沉稳女子伸出手,阻止他要脱口而出的反驳,淡淡说,“别忘了行天盟的规矩,不该说的,不要乱说。”
“”那人反应过来,闭上嘴,仍旧狠狠瞪了大高个一眼。
“嘿。”
大高个嘲弄道,“无话可讲了吧”
“先不论那些陈年旧怨,”女子蹙眉,“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蛮不讲理的事情,倒也的确是清云宗的作风。”
“什么”
大高个一脸受辱的模样,登时拔出背后的长枪,指了过去,“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女人如何,男人又如何”
女子冷冷抿唇,“会有这般偏见,足可见你心性拙劣,能有元婴修为,也不知空耗了多少资源。想来是氏族子弟吧,怎么,出门在外,连清云宗的皮都不敢披么自己也觉得丢人”
大高个先前见她出言阻拦,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性子,未曾料到嘴如此之毒。
一时间气得脸庞忽青忽白,胸口起伏,就欲动手。
那女子也全然不惧,从腰间取出一柄长鞭。
“两位且慢”
酒斋的管事见势不妙,连忙插入中间,堆笑和稀泥,“这地界,人妖不忌,同为道修,出了门便是自己人。还望卖在下一个薄面,莫要在此起争执”
“谁管你”大高个气在头上,一把想要推开他,“东西坏了记我账上,我赔得起”
然而出乎意料的,管事竟没有被推开。
他身躯犹如一堵石墙,无论怎样用力都纹丝不动,脸上笑意淡去不少“道友莫要为难。”
其他人顿时露出看傻子的表情能在兽谷开上店的,岂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也不想想这座酒斋为何从来无人闹事,又为何不受妖兽侵扰。
被一介管事压制,又听见身后窃窃的嘲笑,大高个气血上涌,更加愤恨。
见状,管事微微一叹,捉住他的手臂,打算将人扔出门外。
可未等他有动作,迎头罩来一股沉重威压,令他当即变了脸色。
“是何方前辈在此”管事收敛了笑容,肃穆道,“在下为人谋事,行事全凭规矩,不知哪里惹怒了前辈。”
四下俱静,一道携着凉意的嗓音轻轻飘来。
“小辈之事,就随他们去吧。插手管教,未免不妥。”
话里的偏袒之意毫不掩饰。
管事皱眉,“这”
“元和长老”大高个闻言,面上一喜。
相对的,行天盟一众沉下脸,知道此行不妙。
“既然如此。”领头女子当机立断,忍气吞声地低下头,“是我等冒犯,这就退去。”
“慢着。”
声音不咸不淡道,“谁准你们走了”
“前辈一定要这般以大欺小”
“以大欺小”元和长老冷笑,“对诋毁我宗之辈,就是以大欺小,尔等又待如何”
瞧着对面灰败的脸色,大高个哈哈大笑,解气道“长老明鉴”
说着,他狠狠瞪向周围这群看他笑话的家伙,一个都别想落得好处
岑起触及那道视线,不禁皱眉,暗暗和金羽交换了一个眼神。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喝口凉水也塞牙。
他在心底骂了一句,瞥向周边神色变换的修士,又看往门口,思索着脱身之法。
天光熹微,尚且有些昏暗。
昏暗之中,有一道人影在门前站定,将本就漏不进多少的光亮遮去大半。
“长老”
威压之下,无人说得了话,唯余沉闷的呼吸声。
于是,那声轻淡的嗓音愈发明晰。
“我怎不知,方才化神的老家伙,竟也当得上长老。”
“清云宗已没落至此了”
“你是什么人”大高个惊疑地瞪过去。
来人不疾不徐地走进酒斋。
身形当是位男子,黑袍裹覆,面貌不清。唯见极长乌发随着动作流泻下肩头,几乎曳地。
一名男子留着如此之长的头发,还不束起,本该显得拖沓,放在他身上,却愈发出尘。
见状,大高个皱眉,颇为不屑地说“藏头露尾之辈,还不快报上名来”
“凭你”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眼,一下激怒了大高个,他握紧长枪,有如鹰隼般瞪去,寻找着出手的破绽。
而那黑衣人并未给予这一破绽。
他仅抬手,举止间满是生涩,好似与世隔绝许久,轻飘飘朝对面一点。
刹那,藏身幕后的元和长老暗道一声“不好”,赶忙现出身形,拦在大高个身前,企图挡下这一击。
他自恃有化神修为,那看不出深浅的家伙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应当不足为虑。可甫一迎面,便知远非如此。
大高个只见眼前一花,元和身躯颤颤,猛地退后几步,跌到他身上。
“长老”
他有些傻眼地伸手扶住,元和脸色惨淡,吐出一口血来,惊恐地看着那黑衣人,咳嗽道“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阁下还望恕罪”
“既知冒犯。”
黑衣人语气仍是淡淡,幽井般无波无澜,“赔偿,尔后,走。”
两人不敢造次,连忙照做,悻悻离开酒斋。
峰回路转,行天盟几人呆滞半晌,领头女子首个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谢前辈”
黑衣人瞥了她一眼“不必,顺便而已。”
又朝向管事“于此歇息,可有空房”
“有有有”管事笑道,“前辈随手而为,却是帮了大忙,楼上尚有雅间,此回灵石全免,还望合心”
说罢,他领着人往楼上走去。
半途之中,旁观的岑起觉得面上似乎被一道视线拂过,连忙眼观鼻鼻观心,捏了把汗。
直至人影消失,酒斋方才炸锅似的沸腾起来。
“师兄,那是哪位前辈这得为合体期的大能了吧”闲言碎语里,少年也不由好奇,“是哪个大宗门过来的长老吗”
“那位前辈既然不露形貌,想必并不愿被看出身份,莫要追究。”
岑起摇头,“先前也说过,此回的秘境碎片是最后一块,对幽冥石有想法者多得是,谁来都有可能,这不过一个开头罢了。”
“开头”
少年顿时目露忧色,“那我们进去,会不会太不自量力”
“我们又不掺和那些大事,底下捡个漏罢了。”
一面应付着师弟喋喋不休的疑问,岑起一面走神地想,总觉得,方才那位前辈的声音有些耳熟
是在哪里听过
可他一介小宗门出头的修士,怎会认得那样修为高深的前辈
不,也未必是前辈。
传闻中,上一届宗门大比上取胜之人中的数位,已在短短十年里接连突破合体。分明为同辈,却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鸿沟之距,唯余仰望。
思及此,他顿了顿,忽而想到一个人。
倘若,那人没有死,想必如今也应有这般修为了。他尚能对外吹嘘一番,自己曾与合体修士并肩作战过。
这么一想,鬼使神差地,岑起忽然觉得那道声音当真有些相像。
他按住眉心,正欲将这个离谱的想法撇去,却对上金羽犹疑看来的眼睛。
两人相视着沉默片刻,岑起不可置信地先开口道“金道友,你觉不觉得”
“二位。”
就在他正要说出来时,耳边陡然传来那道清淡嗓音,“烦请移步一叙。”
“”
岑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乎乎地走上楼的。
行至雅间,扣开门扉,对面,黑衣人已除去兜帽,长发逶迤一地,流泻如乌水。
听闻响动,他抬起脸,朝此望来。
眉深目秀,清隽淡静。
是见过一回,就绝不会忘怀的相貌。
饶是心有准备,真正瞧见时,岑起和金羽仍不由瞳孔骤缩,瞠目结舌。
“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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