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往复(六) 其二。
四四方方的惊堂木拈在手里, 往桌上一拍。
老道捻着胡须尖,趁着间隙, 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这才悠悠开口
“今个儿,咱们不讲别的,就来说说宗门大比上,脱颖而出的仙境七杰。”
“打头便是那七杰之首”
“清云宗的程振天。”
嘈杂茶楼中,谁也瞧不见的角落里, 白衣剑修静默矗立。
漆黑眼眸中划过一丝异色,程振天那是谁
方才的景象崩塌之后, 待回过神来, 眼前便是这副光景。
同样的茶楼、同样扯着嗓子文绉绉的说书人、同样议论纷纷的各方修士。
不同的是,这一次, 他没有看见傅偏楼。
谢征倚着楼道横梁垂眸思忖,若他想的不错, 如今,他应是陷入了傅偏楼的叩心境,所见所闻,皆是对方过去的一段记忆。
这么说来, 他不会离傅偏楼太远才是。
不过朝外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对面阁楼处。
那里竖着一块雕花绘鸟的屏风,将雅间里头的客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屏风以薄纱织就, 透出重重人影,显然不止一人。
谢征定定瞧着其中一道略低着头的清瘦身影,眸光微沉。
不过,这个傅偏楼, 大抵不是之前遇见的那一个了。
说书老道的嗓音适时响起“程振天之名,想必各位看客都听闻过。他姓程,单名一个行字,道号振天。”
“程振天凡人出身,双亲早逝,给他留下栋屋子和些许银钱。可就是这点黄白之物,却招来了姨娘一家的眼红。他们假借照顾之名,霸占财物,逼得程行小小年纪,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自己琢磨营生。
“好在他有几分经商头脑,慢慢地,手头也攥了些积蓄。但他深知财不外露,一直偷偷隐瞒着,随着年纪渐长,姨娘逐渐容不下他原因嘛,自是因为程行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将她自家那不成器的丑儿子比了下去,那还得了
“再说程行这边,他父母尚且在世之时,曾与隔壁世交定下过娃娃亲。黄后来世交发达,搬离了那里,将这桩婚事抛诸脑后。待闺女长大,该嫁人了,这才回想起来,曾经纸作媒、朱砂为聘,定下过一门亲事。
“可不论程行爹娘都已不在人世,单说家底,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们一心想着叫女儿高攀京城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哪里看得上程行这落拓之身便携着银票,千里迢迢,趾高气扬地赶回来退亲。
“前有姨娘相逼、后有岳丈轻蔑,程行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削发立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不是尔等退亲,是我程行休了那见财眼开、背信弃义的”
唇舌鼓动、口沫横飞,说到激动处,四下传来一阵叫好之声。
“虽说不是首次听闻,但还是深感快慰,程振天实乃性情中人”
“振天道人也有如此低谷之时,更遑论我等实属吾辈楷模”
“那帮人当真瞎了眼,放过了这样的乘龙快婿,如今还不知怎样懊悔。哈哈,想想就解气”
显然,这次的故事比上次的蔚明光大战妖道叫座得多。
老道又一拍惊堂木,语气平缓许多
“那日之后,程行与过往一刀两断,两袖清风地离开了程家,背井离乡。那些人以为,他这个年纪,也就在外头辛苦卖个力气,能吃饱肚子就了不得了。”
“却不想,程行手里本就有不小的一笔积蓄,他拿着这钱在外地从头做起生意,不过三年,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商公子而彼时,他还仅有十八岁,未及弱冠。”
“程行虽是凡人,可并不束缚于封建礼教,待人和善,就连奴婢仆从,也无比宽厚仁慈。有一日,他出门闲逛时,街边正巧押送过一队手上沾了人命的刑犯,要送去集市午后问斩。”
“这本无何奇怪,但里头,却有一个神色惊惶、年岁很小的少年。”
听到此处,谢征神色一凝。
“程行不禁心生疑惑,沾染人命的囚犯,大多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那少年皮相精巧、身形纤细,杵在里面跟混进狼群的小羊羔似的,他是犯了什么事
“直到问过路人,他才知道,那少年乃村头一个人家的孩子,不过十三之龄,堂舅是镇上有功名在身的官人。只是,堂舅前来拜访他家时,也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燃起了火,一家子连同爹娘都被烧死在里头,独他一人活了下来。
“官老爷死在这里,可不是一件小事,得有个交代。正巧,那少年本就有些邪门的名头,干脆拿他当了替罪羊,污蔑他是杀害双亲与堂舅的元凶,贬为奴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至于同他人一样问斩,却是要充入牙行发卖的。
“程行一听,当即不忿。如此说来,岂不是桩不平之事他看那少年在囚车里无助哭泣的样子,不禁想起当年孑然一身的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便花费银钱,先一步将人买了下来,带回家中。后来见人乖巧,心生喜爱,干脆撕毁身契,收作义弟,二人从此相依为命。”
悠悠讲述到这里,旁人笑开了“说起义弟不就是清云宗那位天灵根修士、柳宗主的小弟子,傅偏楼原来还有这样一桩渊源。”
提起这个名字,他们的态度十分随意,根本不像之前那般三缄其口、如临大敌。
谢征抿了抿唇,为这轻佻的语气微微不快。
“不错”老道笑着说,“因缘前定,天道好轮回。谁能想到,程行一时心善救下的小儿,竟是千载难逢的天灵根”
“后来,程行听闻仙山之事,生出向往。遣散左右,带着义弟一路奔赴清云宗。本来以他杂灵根的天资,是入不得大宗门的眼的,偏偏他的义弟天资出众,又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照顾自己的义兄,阴差阳错,便也跟着沾光,拜入师门。”
有人感慨“程行当真好运道。”
又有人反驳“这可不止是运道,若非他行端立正,怎会有这般机缘”
机缘么
谢征终于了悟令他不舒服的来源。
这些人在谈起傅偏楼时,非但不害怕,反而将之视为程行的附庸。
或者说,犹如趁手的武器、或是大有裨益的宝物一般。根本没有对于天赋高绝、修为出众的道人半分的敬重。
而招致这一切的,这个程行
撇去那显然生拼硬凑的身世不提,倘若他记得不错,第一个任务者,便是叫这名字。
耳畔,老道还在滔滔不绝有关“程振天”的传奇经历。
什么出门历练误入幻境捡到洗灵果、什么掉下悬崖意外得到前辈传承、什么引得艳若桃李的群芳阁主与冷若冰霜的玉雪剑女拈酸吃醋、什么当众揭穿伪君子的真面目,掰倒了原本徒有虚名的清云宗大师兄
桩桩件件,其中不少皆是原著中所记载的东西。
谢征对这些不知真假的传闻没有兴趣,听了一会儿,勉强从中剥丝抽茧,捕捉到些许傅偏楼的消息。
在程行光辉的掩映下,所谓的天灵根着实有些很不起眼,几乎称得上是对方的随身挂件。
原本为傅偏楼一手建立,用于和清云宗展开对抗的组织“无名”,如今也变成了程行的手笔。
比起手下、或者小弟,更像是一片影子。
默默无闻地站在程行背后,也不知在那些充作谈资的事迹中,都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谢征不觉蹙紧了眉。
他仰起脸,再度望向那扇屏风。
人影绰约,只是一桌之上,一边被重重环绕,另一边则冷冷清清。
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意,谢征转过身,一步步朝楼阁上走去。
雅间布下了隔音阵法,声音传不到外边,谢征甫一踏入,便听见一道缠绵黏腻的女声。
“阿行哥哥,你都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看我的仗着灵根比凝儿好,就想着霸占我辛辛苦苦打理的群芳阁你说说,人家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嘛”
“谁敢欺负凝儿当真不知死活。”沉厚的男声冷笑着,又柔和下来,哄道,“凝儿若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定叫他们好看。”
“你又不能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全都陪在我旁边,哼,尽会说好听话。”
女声不高兴道,“哪有我自己修为高了来的安心我听说无名中流传有一枚神丹,用处与世所罕见的洗灵果一样,能洗去灵根,这是真的吗”
“确有此物,不过”
“不过什么在你眼里,我还不值得一枚神丹吗有这种东西,你却一直没告诉过我,任由我被那帮人奚落欺负是不是最讨厌阿行哥哥了”
“诶,凝儿莫气,我怎会舍不得呢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你”男人道,“只是神丹难得,就算我是无名之主,也不是说要就有的”
“呜呜我不管你想想办法”
一旁,又有道冷清高傲的女声横插进去“不想着勤恳修行,尽会以外物找补。可笑。”
此言一出,方才还娇娇气气的女声登时阴阳怪气起来
“哟,不愧是玉雪剑女,就是清高。这话说得,好像你有多不食人间烟火一样,不是靠家世搜刮那般多天材地宝,你以为自己能有如今的修为吗”
玉雪恼道“苏凝,你”
“我什么我我又不像你,出身高贵,人见人爱我只有阿行哥哥”
苏凝委屈道,“阿行哥哥,比起神丹,我更想你来阁中陪我,好不好嘛”
左拥右抱,程行受用极了,对怀中美人的轻声恳求也听进几分。
不过群芳阁所处之地偏远不说,灵气也浅薄,一天两天的也就算了,长住他可受不了。
权衡之下,他低首亲了亲美人的脸,调笑道“都依你。”
“不过近来无名中事务繁忙,不知何时才能抽开身这样,我请炼制神丹的那名大师出手,为你弄一颗来。过段时间清闲了,在与凝儿一道去。”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玉雪,改口道“不,两颗吧。虽说难求,可也不能少了我的雪儿一份。”
闻言,二女面上一喜。
苏凝自然见好就收“最喜欢阿行哥哥了”
玉雪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容,瞧得人心旌摇曳。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程行可谓十分春风得意。
他瞥了眼对面默默饮茶,不发一言的阴沉青年,说道“小楼。”
青年抬首。
欣赏一番他更甚于怀中二女的容貌,不知第多少次感慨为何这人不是女子,程行口气略略柔和“就劳你跑一趟,请那大师出手了。”
那所谓的“大师”自然不存在,他们心知肚明。
洗炼灵根的神丹,材料其实很简单,最要紧的一昧便是傅偏楼的血。
叫人跑一趟,其实就是暗示傅偏楼,再去放血炼一回丹。
傅偏楼搁下茶杯,点了点头。
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大师脾气不好,辛苦你。”程行有意安抚他,“回头我亲自动手,陪你吃一顿饭,你可莫要嫌弃为兄。”
“不会。”傅偏楼脸上露出一丝轻飘飘的笑容,“义兄待我如何,小楼清楚。再没有谁会对我这般上心了。”
程行见状也笑“那就好。你去吧。”
他依言走出雅座,却在门口撞上一道沉冷眼神。
傅偏楼蹙了下眉,回视过去,却见是名陌生的剑修,正站在楼梯凭栏边静静望着他。
“傅偏楼。”
那人唤他,语调不虞,“你打算做什么去”
抬起眼,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眼眸寒如冬雪,不知在为何生气。
刹那间,失却的记忆回笼,傅偏楼恍惚地按住额角。
“对了我见过你”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我记得你你是叫”
“谢征”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后,傅偏楼自己都愣了愣。
随即,神色几番变换,故作的温顺逐渐褪去。
呈现在面上的,不再是属于那个口口声声喊着义兄小楼、沉默到有些不起眼的表情。
而是属于傅偏楼的危险和阴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往前两步,紧紧盯住谢征,“为什么在见到你之前,我对此毫无印象你做了什么手脚”
他的眼神冷厉得可怖,然而,谢征比他更冷一分。
不复曾经记得的、堪称温柔的注目,而是令人如坠冰窖,突然说不出话来的漠然。
傅偏楼不觉咬住唇,避开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谢征却不放过他,上前捉住他的手腕。
闭了闭眼,像是在压抑什么,再睁开时平静许多,轻声道“脱掉。”
傅偏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谢征冷肃地重复“我说把你的衣服脱掉。”
傅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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