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血丹
云层厚重, 月色昏暗,映不亮谢征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平静的,与夜色融为一体, 难以捉摸的瞳眸,有如一盆凉水浇下,令本来十分期许他反应、头脑发热的傅偏楼心中一沉,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
他伸进怀里的手也顿住了, 小巧的瓷瓶滚落到手心里, 逐渐被余温捂暖。
“和你一样”薄唇微启, 听不出喜怒,好似只是不明所以地重复一遍, “办法”
谢征问“什么办法”
你怕什么又不是要害他。
耳边,魔不屑地讥嘲着, 傅偏楼, 我发现你真是一世不如一世出息了。
你是损耗自己, 帮他重塑灵根, 怕被看出虚弱闭门不出了一个月也就算了, 临到头来, 居然连送出去都不敢被卖还帮人数钱呢
放宽心待他晓得好处,赶着巴结你恳求你还来不及, 哪里舍得把你这么个宝贝丢掉这回我可没骗你你应当能记起来的, 以前那帮任务者, 哪一个拒绝过
傅偏楼难得没有和它呛声。
因为他的确记得。
自他入道那晚起, 红绳便压不住这东西了。
魔音贯耳, 久违地唠叨个不停,不仅如此,过去那些纷杂的回忆也渐次涌了上来。
太多, 太杂,太乱,傅偏楼一般不会主动去想,任由那些前尘在角落里生根结网。
魔也一样,他早不是曾经不知世事的孩子,言语而已,动摇不了他,当耳旁风就好。
傅偏楼并不打算告诉谢征,他不想事事都麻烦依靠那个人,说了也徒增烦扰,又能怎样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役,他有信心打赢。
一切如他所愿,他忽视掉魔的胡言乱语,刻意遗忘前世的事情,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但很快,傅偏楼就发现,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问剑谷不是永安镇,求仙问道也不是在过日子,并非换个地方那般简单。
他在落月潭口日日盼着谢征的影子时,分明过得颠倒荒废,没怎么认真修炼过,却依旧水到渠成地破了一阶。
次日,照常按蔚凤要求练剑,神思不属,竟然失手一剑劈开了山石。
傅偏楼有些被自己吓到了。
他见识过玄术法诀的不凡,断裂的红绳,转瞬修复得完好无损;也见识过仙门道人撼天动地的力量,清云宗那帮人斩灭蛇妖所造成的余波,便轻易地毁去了一个镇子。
但当他真正切实地感受到他正在脱离凡人这一身份,脱离别人眼中孱弱阴沉的形象,成为所谓的“天纵奇才”时,他只觉得慌张、无所适从。
无论走到哪里,碰到年纪比他大或小的谷人,皆会恭恭敬敬地称道一句“师兄”。
哪怕他不假辞色,故作冷淡,前来嘘寒问暖的也不在少数。
众星捧月的滋味大抵如此,可傅偏楼不想要。他唯一想要的,是还和从前一样,哪怕当个脆弱又短暂的凡人,天天为鸡毛蒜皮发愁欢喜。
他喜欢跟在谢征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安安稳稳做他的表弟。
可谢征像是早早预料到即将面对的改变,和他说,那一切都结束了。
谢征与谢宝宝过去了,眼下,他们是问剑谷的谢清规与傅仪景,是外门的杂灵根师弟与内门的天灵根师兄。
“傅师兄,你跟我们不一样。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我们就连你的背影都望不到了。”
在等谢征入道的十几天里,琼光不止一回苦笑着告诉他过。
魔也桀桀发笑这群任务者里真没两个根骨能看的。不过倒也是,适宜修道的凡人本就万里挑一,哪儿来那么多的天才
好似一朝之间,所有人都摆明了一个态度
你们注定越走越远,不是同路人了。
叫傅偏楼如何甘心
谢征追不上他,便要放手不管他了
休想
宛如猜到他心中的急迫一般,魔看好戏地透露也不是没有转机。
他轮回十一辈子,度过那般多的时间,遇见的任务者不尽相同,其中不乏一些很有野心、誓要在仙途中闯出一番天地的。
那几人和谢征的根骨差不多,不肯放弃,汲汲营营多年,倒真让他们摸索出一个办法来。
这办法,傅偏楼也很熟悉。
第一世被妖修抓去,在荒原暗无天日的巢穴中,那条蛇妖就会隔三差五地取他的血,用来吞食修炼。
后误打误撞地入了道,逃出生天,他拜入清云宗,不慎被成玄发觉身世有异,长久受制。
成玄也会取血,不过手段要风雅得多。拍一张符咒,甚至不见伤口,连同草药一道投入丹炉,炼成血丹,洗灵净脉。
任务者发现此事,不敢反抗大师兄。其中一些忍不住诱惑,暗地里,也开始偷偷研究怎么以便宜常见的灵草炼制出类似的血丹。
其实不难,只要有傅偏楼的血,无非是效果稍逊,以数量填充就好。
天地损有余而补不足,妖族向来有吞噬大妖血脉,精进自身的修行之道;于道人来说,他更是不可多得的好材料。
好到什么程度呢
比之可遇不可求的洗灵果更胜一筹,越是灵根驳杂,越是作用明显。
谢征是四灵根,要重塑成像他一样的天灵根,那是痴心妄想,放干傅偏楼也做不到。
但稍逊些许的双灵根,多来上几次,辅以灵药,还是有可能的。
再加上谢征本身灵根品相上乘,若是顺利,定能成才。
在记忆里搜罗丹方,确认魔不是在诓人后,傅偏楼便动手了。他不会炼丹,好在凭内门弟子的身份,找一个丹师易如反掌。
至于所需灵药,经过任务者们的改良后,也不用多稀罕的东西,他开口要,半天就能送到。
重要的是血。
对付自己,傅偏楼从不手软,手起剑落,一连数日,胳膊上就没完好过。砍完左胳膊砍右胳膊,最后终于成丹,他的脸色也惨白似鬼。
这么去见谢征,不被发现异常就怪了。
于是傅偏楼又耐着性子,休息了好些天,直到养得看不出憔悴,才兴冲冲找上门。
没有谁能抵御这份诱惑,魔笃定地说,看啊傅偏楼,拿捏任务者要多简单有多简单。想不被丢下那就让他们舍不得丢下。
这与傅偏楼心底某个隐秘的妄念不谋而合。
一点血,换大道坦途,太划算了不是么
这般得天独厚的资源,不用傅偏楼都觉得可惜。会拒绝的怕不是傻子
但一刹那,他竟然觉得谢征兴许真的会当傻子。
见少年动作凝固,谢征扫了一眼他摸向怀中的手,略略挑眉“你拿了什么”
傅偏楼骑虎难下,有些僵硬地掏出了小瓷瓶。
“丹药。”他心虚地移开目光,胡诌道,“师父给的,让你务必吃掉。”
不对傅偏楼在心中喊着,他明明该说出来的。
卖卖可怜,表表衷肠,告诉谢征这是用他的血造就的,多服几回,能改换根骨。
这样一来,谢征就知道他很有用,感激他也好、觉得愧疚也好,总归不会再说什么结束。
他打算拿这个捆住人的,为什么不说
“撒谎。”
冰冷的两个字吐出来,傅偏楼有点醒悟为什么了。
他不敢说。
他害怕害怕谢征不会受他那些小心思的束缚。更害怕,对方知晓这丹药是怎么来的以后,不肯用。
可能吗
没什么不可能。
毕竟那是谢征啊。
被堪称凌厉的眼神注视,傅偏楼咽了咽嗓子,硬着头皮支吾“我,我没”
谢征没有听他辩解,拿过瓷瓶,拨开瓶塞,眼眸垂了一垂,又放在鼻端嗅了下,神情蓦地难看起来。
“傅偏楼”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傅偏楼能听出其中按捺不下的怒意。
“我再问一遍,这是什么东西”
“我说了是丹药嘶”话音未落,袖口便被不知从何横来的木剑挑起。
只是轻轻刮蹭,皮肉上未好全的伤疤一阵生疼,傅偏楼没忍住,长长抽了口气。
与此同时,他似乎听见谢征也浅浅抽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你拿什么炼出的丹药谁教你这么做的胡闹”
质问如同骤雨倾倒,眼神更是冷得宛若腊月寒风。
傅偏楼真头一回被谢征这么严苛地训斥,怔忪和慌乱过后,心底也委屈起来。
“胡闹我才没胡闹”他忿忿道,“谁教我这么做不就是你吗”
谢征简直被他气到头疼“我何时教过你”
“你从前说过的,但凡重要的、想要的,自己去争”傅偏楼咬住嘴唇,神情倔强,“没错,如你所想,这东西跟师父无关,是用我的血炼的怎么,就许你分道扬镳,不准我放血炼丹”
“分道扬镳”谢征差点笑了,真要和傅偏楼分道扬镳,他这般逼迫自己,一刻不歇是为了什么
“你先说的,家家酒结束了”傅偏楼捂住袖口,仓皇地瞪回去,“你要上山来,求仙问道,又不肯当我师弟。琼光说了,这样下去,差距会越来越大,迟早有天你会离开我”
“既然如此,有办法我怎么不能用不过是疼一会儿,我乐意”
说着,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药,今晚你是想吃也得吃,不想吃也得吃谢征,时过境迁,现在已不是你做主的天下了”
“好”
谢征闭上眼,深吸口气,复又睁开。
他用袖中木剑,指了指山下,压抑着声音,沉沉道“那便走吧。”
“”傅偏楼警觉,“去哪里”
“山下随便找个开阔地方。”谢征冷声道,“看看,我究竟用不用得着你这丹药,天下又到底由谁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