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阿云再一次惊醒。
这次房间里再没有别人。
已经是晚上了,今夜没有月亮,屋内也没有点灯,只有虚空的无可捉摸的黑。
一滴水落到手背上,她感受到冰凉,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泪流满面。
而一切念想随着梦醒那一刻即消散无痕。
————
茶楼遇故人。
“不曾想原来施大人也爱喝这家的茶。”二楼隔间,大门敞开,看见路过的施肃,王绍还主动打了个招呼。
施肃的脸色也同他的名字一样,一脸严肃。他本人也才不惑之年,面容沧桑,整个人也有些显老,只是那双眼睛像是一对钩子,瞪得异常有神,恶者见之失色,善者见之起敬,寻常百姓见之便知身位高官,皇帝见之也礼让三分。
正如此,他倒是真不屑攀附朝中任何一党,成了皇帝深信的中立之人。
朝政之中,趋炎附势者需要,清高者亦不可缺。
只听得施肃重重的“哼”了一声,也不回礼,径直路过略过王绍。
王绍也不恼,手里的茶还是汩汩地倒,杯子满了十分,仍是滴水不漏。
“老狐狸。”
坐够了时间,王绍满意离去。杯子上被倒满的茶水依旧在,窗边有风吹过,揭起一层微澜。
街上热闹。
这条街叫做元上街。两边的小贩叫卖不绝,各式小摊人流涌动。
听下人回报,说王祁也就是在这条街上冲撞了阿云。
那天的人不如今日多,若是打马穿行也可勉强过,疾驰便有些勉强了。也不知为何那马便忽然发了狂,直直朝街中心奔去,而那阿云也像是魔怔一般就呆呆立在街中心——一个没想打,一个愿意挨,到底是凑到了一处。
王绍摇摇头,心想这弟弟还是养得太好。
转过这条街,人却忽然变少了。与元上街相接的街道人称西街,是他已经明确告诉下人的回府之路。
王绍还在有意无意替弟弟担忧着,两边的清冷也不知有没有放在眼中。
“刺啦”一声,耐不住的人挑破了摊子,形形色色的小玩意洒了一地,王绍挑眉,正等好戏开场——
利剑破风的声音如期而至,一个刺客被当街削去,随即听得一声大喝:“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当街刺杀朝廷命官!”施肃的声音雄浑如洪钟,同他这人实在是极配。
像是耗子遇见猫,刺客一时间竟都懵了,但几方人士都没有要追究到底的意思,王绍面色依旧闲适,施肃施了威风也无下文,刺客也都像是达成共识,立刻便退散了。
一场刺杀宛如闹剧,不知事后又是谁要大发一番脾气。
“多谢施大人相救。”王绍拱手,彬彬有礼,脸上笑意不减。
施肃却有些没好气,直冲冲地说甩给王绍一句,“你这家伙是故意的。”
像是没听懂施肃的话,王绍眨眨眼,忽然掩袖大笑几声,“哪里,哪里,这次是多亏了施大人,下次指不定就命丧哪条长街了。”
施肃并没有感受到对方的一丝感恩,大鼻子粗气进进出出,手里的拳头捏得紧。再不等王绍说话,施肃恨然转身离去。
王绍的眼神却是意味深长。
“老狐狸。”还是不禁再次感叹一句。
经此一劫,西街倒是彻底冷清下来。
但此段平日人也少,这是通往朝廷的近道,赶着进宫的达官贵人们多爱走此道,惧于权威的平头百姓怕惹事,所以来此段摆摊的人就少了些,依旧敢于吆喝的,都是些胆大的人。
身后只跟着三两个下人,王绍仍旧低调地往王府走。方才的事故并未放在心上。见识了王绍为人的王府下人也不同常人的见识,和主子一样沉得住气。
“王御史若不嫌弃,不如与我同乘一轿回府。”身后传来的一道声音到着实让王绍心中微惊,他的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高微。虽高微比王绍年纪大些,但他为人一向谦和。
“如何敢劳烦高大人。”
“上来吧。”说着,轿帘已经被掀起一角,王绍正好与轿中人对视,两人都是一愣,然后默契一般笑了。
高微穿的常服,颜色偏素,虽与他一向的清流作风相对,王绍还是察觉出一丝丧葬的哀气。再看其人,脸色一如平日那般不苟言笑,却并无施肃那样不近人情。
虽他受恩于四皇子,朝中人默认他是四皇子一派,可明确出面维护一事,却是也没个明证。王绍实在好奇了,到底是这人装得滴水不漏,还是说确实是想做个中立派呢?
毕竟朝堂之中,不管你是站位与否,中立与否,没有权势,只能是镜花水月一场。
“高大人脸色不好,想来是最近没休息好。”王绍也不掩饰,直直地看着高微。虽未点明,两人皆心知肚明。
高微眼中闪过一丝愕然,也不掩饰:“家中近日有白事,是操劳了些。”
高微不欲再说,王绍自然也不追问。高微的双亲早逝,青梅竹马的妻子亦是早亡,无儿无女。若不是早年出嫁的妹妹回了娘家,他最后竟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家中白事是妹妹的孤女又先一步离去。
高微待人也不错,对家人的挂念颇深,不然也不至于对外甥女的丧事还有着如此操心。
王绍生性凉薄,只听闻此事便觉麻烦。
人多言之,情深不寿。
高微忽然道:“停职一事,我想还是解释一番,停职一事非我所为。”
王绍不答。
“我早年受恩于四皇子一事,想来这些年总被大家误会。”高微叹了一口气。见这模样,他似是有推心置腹之状。
王绍不由得挑眉。
“我无意于党政之争,近年来也多有看破世俗之念,等皇上这阵病好了,我就请辞回乡下去。”
“高大人的心思我一向明白,但请辞一事还是多斟酌一番,朝廷不能缺了您。”
高微眼神颇有期望地看着王绍,不由得让王绍心中生出几分趣味——混迹官场几十年,高大人竟最后要做那不染一尘的赤子。
不是他不信,王绍那蛰伏于心底的隐秘的恶念让他想要撕破这些真假难辨的伪善。
承认坏,也不是一件大事。
林林总总一番语重心长,王绍也乐于打太极,你来我往间,轿子已经送到了王府门前。
“你的路还长着……”
王绍言辞恳切,终于为高微的这番表白作了结,下了马车,两人告别。
————
进了王府大门,王绍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再次看到阿云一个人在府中花园,王绍打起几分精神看她。阿云看花看得专注,一时不察后面有人。
他隐约记得那天,她说她没有喜欢的花。
但此时的状态又实在像是爱极了花的样子。
王绍不信深情那一套,在父母亲身上他不曾见识,其他的他更是不屑。而如今这女子眼里的痴迷,竟让他感觉有些熟悉。
他偶尔会沉浸与虐杀的快感之中,但也知道那样容易让他失控,所以他做的也少。
感受脆弱的生命在手中被轻易折断,或有意或无意,杀死一个人同捏死一只鸟,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蛊惑他,继续啊……继续……,便像是失了神智一般,再听不见旁人的话语,再容不下别的东西,五感尽失。
他厌恶被控制的心神和模样。
他若要做刀,那绝不可能为他人所使。
否则便是自毁他也甘愿。
阿云面前是一片花圃。
她并不完全认识这些花,但那种明艳的颜色,馥郁的香气,柔嫩的花瓣,脆弱的花茎,一片片地随风摇曳,渐渐融入了她的意识。
她似乎是没在看花,但大朵大朵的花的模样全部挤在她的脑袋里,一时间她忘了自己。
只想接近。
周围再没有别的人,阿云也忘了自己腿上还未痊愈的伤,恍惚着就要向前面的花奔赴而去。
脚步不稳,踩错了台阶,整个身体往前跌去的时候她终于清醒过来,但已经晚了——
旧伤再添旧伤,剧痛让她整个人精神颤栗,她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啪、啪、啪。”身后响起的掌声让她错愕,连忙回头——王绍面目含笑的模样映入眼帘,她下意识就要去躲,却无处可躲。
呼吸再一次急促起来,王绍却一下子捏住她的下巴——她太瘦了,脸上都没有什么肉,王绍只觉得自己捏住了一块纤弱的骨头。他也不管,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抬,一双含水的眼睛就这么对上了王绍的近乎掠夺一般的眼神。
“大口喘气。”王绍不允许她以晕厥的方式逃避自己,他蹲下了身子开始与她平视,与往日的清冷不同,此时他声音低沉,近乎蛊惑。
阿云心中恐惧,但还是照着他说的做。这些天,王祁把她照顾得很好,她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晕过去。
强迫自己匀称了呼吸,但她的心跳却动若擂鼓,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你喜欢花?”
阿云摇了摇头。
王绍很容易地就看透了她,他逼问着:“是不喜欢,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阿云确实不知道,她自己喜不喜欢花,她只是想要看花。那种心里她自己也难以言说的冲动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她,她无数次地想要放逐自己,丢弃自己,掩埋自己。
“这就有些难办了。”王绍丢开了她,看向面前的花圃,“我不喜欢这些,我不喜欢美好的东西。”
阿云不知所措。
“所以我要毁掉这些东西。”他笑得很淡,“原本我是对于这些东西是不在意的,但是我看你似乎很关心的样子,那我便想毁了他们。”
“你怎么看?”内心的欲念还不够满足,他忍不住要执着于她的想法。
“……那你毁吧。”
王绍确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阿云的声音发颤,她仍旧在害怕,只是她似乎心神极具劳累。她知道自己是无力的,很多事情,她就算是献祭了整个人,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毁掉,也好过存在着。”她喃喃自语,一时间竟忘了王绍就在身旁。
“你在想什么?”王绍看出了,有什么东西,将她与之束缚。她甚至甘愿画地为牢。
但是这激怒了他。是什么东西,可以把他的威胁比过,这在他的权势范围内,是绝不允许的。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捏断一个人的脖子,就同捏死一只小鸟一般容易。王绍手里感受着阿云脖子上血液的流动,心跳的鼓动,眼前似乎是悬崖,对于阿云来说,只一步,她再无可挽回。
而这对于王绍来说,并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