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5章 合流
济州岛,大明济州总领府的门前车马如往日般川流不息,作为朝鲜向大明、日本转卖大宗商品交易的中心,无论是朝鲜商人还是大明各大官私商会,只要是想拿到那张比金子还值钱的通商批文,那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总领府这道门槛。
自调任济州以来,郭向晨觉得自己已经衰老了十岁,每天脚打后脑勺的他常常都会想起自己那位远在京师的父亲。真不知道已年近六旬的老父是怎么应付这诺大国家千头万绪般的工作,可感慨归感慨,只要把脚迈进自己的公廨,郭向晨立刻就会忙成一只拧紧发条的陀螺。
“总领大人,这是对马倭商请求购进砂糖、铁器和南洋粮食的请函跟清单,府衙的几位账房已经看过了,大家觉得没啥问题,还请大人过目!”
郭向晨却并没有理会属下书记官的问话,而是拿笔敲打着案上一份展开的公函说道:“朝鲜人的这些商会越来越不像话,竟敢私贿登莱水师官兵假借巡海之机在庙岛、隍城岛、砣矶岛等地私开互市来夹带走私。”
书记官对郭向晨的态度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只是将手中公函轻轻放在一旁,拱手施了一礼道:“大人明鉴,我大明与朝鲜的贸易,除了官方渠道的大宗货品如马匹、人参、木料、药材等外,民间的往来其实最为频繁。而朝鲜对我大明火药、粮食、丝绸的需求巨大,再加上不少大明商人拿着与东江的海贸批文充数,他们只需先将货物运抵东江,这货物都不用装卸便可沿着朝鲜海岸直接输送至朝鲜。这里外一算,只需绕上一段海路,每船省下的税银便足有数百两之多。”
轻叹一声,郭向晨看向这名属下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咱们该怎么个应对才是!”
“大人明鉴,卑职看来,朝鲜与登莱间相隔太近,朝廷防范愈严,则犯法之众愈多,既然朝鲜为我朝臣属,倒不如裁掉行批、征税、报关等繁琐手续,只需行一道批文,在朝鲜各港分设衙门依据其货物多寡先行征税就是!”
眼前一亮,可郭向晨还是担忧道:“你这法子倒是省事,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我大明要直接接替整个朝鲜海关?就算李倧答应,只怕朝鲜那些臣子也不会做出此等丧权之举……”
轻轻拍了拍这名下属的肩膀,郭向晨还是鼓励道:“不过你的法子还真是别有新意,本官这就与你联名上本,至于朝廷批与不批,那就要看皇爷和内阁诸位大人们的态度了!”
“嗯?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摇了摇头,书记无奈地重复了一下刚才的事情,谁知郭向晨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自身后柜中翻找了一阵,将十几份公函全都摆放在了案上。“嘶!倭国这个月已经奏请了十二批的粮草和铁器,他们要这么多粮食去做什么?”
愣了一下,书记官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还是猜测道:“大人,会不会是倭人见朝鲜闹了饥荒,想从中发下几笔不义之财?”
点了点头,对于每天转运货物量巨大的济州岛来说,倭人这点猫腻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但一向严谨的郭向晨还是吩咐道:“既然没看出什么,为了通商稳定,这条子该批还是要批的!不过厂卫那边吩咐过,涉及倭人跟朝鲜的一切风吹草动都要及时上报。这样吧,你把手头的事情放一下,把东西整理出来按规矩先呈给锦衣卫百户所,如何处置,他们比咱们门清!”
应了一声,书记官转身便向着门外走去。
看了眼面前厚厚的案牍,郭向晨轻叹一声,继续埋头苦干了起来。
……
上百驾马车驮着一袋袋米粮,排着长队行驶在刚开辟出不久的道路上,而因时间太过仓促,崎岖的路上许多坑洼并没来得及填平。突然,队伍中的几驾马车上的粮袋因捆扎得不结实,猛地一个侧翻便仰倒在了路边。
一名女真头目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抬腿踢翻了两个驾辕的包衣,抽出刀鞘就是一顿猛抽。
“不长眼的狗奴才!这些粮种糟蹋了一粒都比你那狗命金贵!老子打死你两个狗东西!”
两个包衣并不敢做任何反抗,只是抱着脑袋满地打起了滚!
“够了!”
直到地上的两人再也不去躲避抽打,只听一阵马蹄声自车队后面由远而近,随着一个洪亮男声在几人身后响起,一声劲装的巴布泰用马鞭轻轻敲打着鞍桥,大声制止了这名女真将领的暴行。
靴尖轻轻点着跪地讨饶将领的肩膀,巴布泰只是瞥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两人道:“好了!别在两个奴才身上瞎耽误功夫,此间道路坑洼,接下来小心点就是!”
口中连连应着,地上的女真将领哪有刚刚半点的凶煞模样,笑的仿佛就是一只点头哈腰的老猫。
队伍再度启程,而被打的浑身是血的两人却只被人胡乱丢在了路旁的草丛中,想来在这人迹稀少的地方,很快就会成了野狼野狗的饱腹之物。
车队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到车轮的响动和马匹的嘶鸣,道旁的草丛响起一阵窸窣声,一张血糊糊的人脸就这样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
“大哥!狗鞑子走远了!”
抹掉脸上的血污,刚刚还被揍得半死的年轻包衣回身对着草丛就是一阵轻呼。
“嘶!他娘的,老子听见了!”
草丛中的中年汉子似乎被打得更凶,只是简单的一个翻身,便叫他疼的好一阵呲牙咧嘴。
“大哥!你没事吧!”
年轻的包衣也是踉跄着起身,爬到自家大哥的身边,很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放心!狗鞑子今天没吃饱,这点小伤还奈何不得老子!只是这里的事情紧急,咱哥俩可没工夫先把伤给养好喽!”
中年人咬牙硬挺着,可肋下传来的阵阵痛感也叫他实在难忍,只是稍用下力,豆大的汗珠便顺着额头不停地冒了出来。
“狗鞑子,大哥,你这是伤了肋骨,这可千万不能耽搁!”
撩开中年汉子的衣摆,青年一下就看到了大哥肋间的一片青紫,有块地方的皮肉也不规则地鼓起了一小块,明显是已经伤到了骨头。
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咬牙忍着身上的伤痛,一把拉过青年衣领道:“小子!你给老子听着,就算爷们今天扔在这里,你小子就算爬,也要把朝鲜向鞑子偷送粮种和盐巴的事情报给朝廷!”
像是用光了力气,中年人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又翻身坐回地上大口喘着气道:“老子之所以走这么一步,实在是咱们跟着鞑子回到沈阳就是在耽误功夫,既然那些朝鲜人还在庙街,只要咱们能混到船上就能跟着他们悄悄潜到朝鲜!”
青年见大哥态度坚决,当下也是强忍伤痛,费力架起大哥道:“大哥,兄弟这条命都是你救下的,就按你说的,俺这就背着你返回庙街!”
不想中年汉子竟一把将小毛子推开,连连喘了几声道:“混蛋!你小子是不是忘了,咱爷们是锦衣卫!除了皇命,哪个能把叫咱爷们终止任务!既然咱们已经侦知这等大事,就不能叫这些粮种在鞑子的土里冒出芽儿来!听大哥的,你还年轻,手脚也利索,你赶紧回到庙街,无论如何也要混上朝鲜人的船队!”
伸手自怀里摸出一个腰牌,中年人嘿嘿一笑道:“拿着这个,有了这玩意,你锦衣卫秘谍的身份才能坐实,要是你小子侥幸没死,就来庙街找老子就是!”
“大哥!你的伤!”
没等小毛子把话讲完,中年汉子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又摸索着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葫芦,轻轻晃了晃笑骂道:“小毛子,老子有这个,这可是内宫马药师调制的秘药,有断骨再生的神效,要不是这次伤的太重,老子还真舍不得把这宝贝拿出来!”
“啥!这岂不是灵丹仙药吗?快给俺看看!”
见小毛子伸手欲抢,中年人却是一把将他的手打掉道:“你这小贼,这等宝贝岂能给你乱看!好了,时辰不早了,快点赶路去吧!少在这耽误老子运功疗伤!”
心下虽有狐疑,可年轻的小毛子又想不通哪里不对,又见大哥态度坚决,当下只好自怀里摸出两个干巴巴硬邦邦的饼子,硬塞到了大哥手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向着来路方向去了。
“嘿嘿!这傻小子!”
直到再也看不到小毛子的背影,中年汉子这才强忍疼痛扶着一棵小树坐直了身子,又拔掉小葫芦上的塞子,放在鼻尖处猛嗅了一下。
随着一股浓烈地酒香冲进鼻孔,中年汉子的脸上一下就涌上了一抹不正常的绯红。
“嘿嘿!这内宫的佳酿可不就是此时的灵丹仙药么!”
说罢,汉子一仰脖,直接便把这点平日只舍得闻上一闻的琼浆玉液全都灌进了口中……
“余誓以诚,秉承先贤,忠于吾皇,奉事唯一。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以为社稷,绝谗佞。赤胆忠心……”
红色包浆的小葫芦缓缓滚落到了地上,树下的中年汉子也带着一脸满足的笑容慢慢闭上了双眼。
一阵凉风拂过,白山黑水间的荒野已经显露出了萧杀万物凌冽,这片天地间的万物也注定在短暂的夏季过后,又将经历一个蛰伏轮回周期———不管你是否接受,寒冬都将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