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高策的小院。
今天的苏沐并未早早的就起床忙里忙外，而是躺在床上，她的双眼湿润且无神的望着屋顶。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苏沐的回忆。关于自己这一生的回忆。
自从自己懂事开始，父亲就一直要求自己习武，即便自己体内并无寸寸经脉的存在，父亲依旧要求自己每日都要负重练拳。
那时候的日子很难熬，一个才刚懂事的小姑娘，每天手脚以及腰身之上都要绑上铁块。不管是吃饭也好，睡觉也罢从不摘下来。
一开始的苏沐很抵触自己的父亲，她总觉得自己父亲如此对待自己完全是因为父亲更喜欢哥哥。
可是哥哥很好啊，哥哥每天都会给苏沐带来很多很多的好吃的。有的是从外面买来的，有的是哥哥自己尝试着做的。买来的固然好吃，可哥哥做的则是更为美味。
那时的小姑娘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父亲叹气，对她招招手说今天不用练了，你去看哥哥读书。而每一次父亲如此说的时候，女孩都会甜甜的一笑，然后也不松开自己身上的铁块，一路小跑的去找哥哥。
而每一次找到哥哥，哥哥都会笑着，拿起一块刚刚从蒸笼里或者是晒干之后的糕点，放到自己的嘴里。
然后，女孩躺在书房之中，哥哥为她准备的床榻之上，听着哥哥给自己讲述着书上的那些精怪故事。一开始的女孩会觉得害怕，这世上要是真的有妖怪怎么办？
可每次哥哥都会笑容温煦的揉揉她的脑袋，说着“不怕不怕，小沐沐要是真的遇到了妖精，就说我哥哥是苏受，我爹爹是苏震，那些妖怪听到小沐沐家里人这么厉害一下子就吓跑了。”
女孩每次都是傻傻的笑着，时不时还反驳自己的哥哥说他“手无缚鸡之力！”这句话是从哥哥读书的时候学来的，读书真的很好唉。
可是后来，女孩亲耳听闻了自己哥哥与父亲的谈话，得知了自己乃是西域一个叫做度佛殿的圣女，对方实在是太厉害了就算是爹爹和哥哥都很害怕。
而那天的哥哥第一次在女孩的面前哭了出来，他质问着自己的父亲，为何不好好保护妹妹，为何不拒绝他们。
父亲只是一脸愁容。
那时的女孩觉得父亲好像老了，不像是以前那样的大英雄了。
或许说，英雄也会老。
而自那起，少女习武练拳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哭哭啼啼，身上的铁块也渐渐的愈发沉重，只是对于成长起来的少女来说并无异样，甚至比起以前都要轻很多。
后来，女孩成长成了一位金钗少女，她开始接触到了一些圣贤书籍，她喜欢里面的那些大道理，更喜欢那些能讲述这些大道理的人。
毕竟哥哥就会讲道理，哥哥是读书人。少女心中始终想着，以后要是嫁人了一定要嫁给一位读书人。因为哥哥是读书人，读书人都是哥哥这样的。
少女和爹爹还有娘亲说了自己以后要嫁给一位读书人，像哥哥一样的读书人。起初少女还以为爹爹会因为自己的这些话大发雷霆，可没想到爹爹却只是有些惆怅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少女已是豆蔻年华，她会时不时的偷偷溜出去，去看看侯府外面的世界，去看街上那吹糖人的老人，去看那国子监门口一种读书人勾肩搭背的去喝酒，或者是两两对诗。
他们的一言一行真好看。少女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单纯的觉得好看，却没有自己哥哥那样的好看。
直到那天，国子监大门口有人点燃了一场熊熊烈火，一本本书籍被丢入大火之中。少女很生气，她站在人群里与其他人一同怒骂着那位站在国子监门口，白衣胜雪的年轻人。
直到那位年轻人说出了那句话。
“酸臭腐儒之言，误国误民！”
少女猛然间从那位大哥哥的身上看到了与自己哥哥同样的身影，或许这就是如同自己哥哥一般的读书人吧。
其实少女一直知道，自己不一定能够嫁人。因为自己爹爹曾对哥哥说过，肯定会有一天，那个叫度佛殿的人就会来接自己离开京城，到了那时候自己就再也不能见到爹爹娘亲和哥哥了。
可是后来，家里巨变。爹爹的尸体被几位身穿甲胄的人送回了家里，他们与哥哥说了些什么。少女不知道为何，哥哥那天的眼神好吓人，就像是小的时候哥哥在讲书中的鬼魅精怪故事中的鬼魅。
那天，哥哥一夜未眠，他静静的呆在灵堂之中，就那么跪着，整整一夜。
后来，哥哥继承了侯爵，成了朝廷上为数不多的重臣之一。
再后来，少女成长成为了一位女子，有一天哥哥告诉她要将她送到南疆去，要送到那位素未谋面的武王殿下那里作为王府侧妃。
女子不愿，可哥哥已经不是以前的哥哥了，他恶狠狠的告诉自己，若是自己不去的话，哥哥不一定会对娘亲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女子不知该怎么办，娘亲这时候却告诉她，“若是不想去南疆的话你可以逃走。只是逃走之后该去哪里，该怎么活下去，就得你自己想办法了。”
女子逃了，她还记得她逃走之前娘亲眼中的不舍，以及娘亲转过身之时的背影。
可谁承想，如此一别，便是永别了。
女子游荡在街上，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更不知道自己以后何去何从。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与以前的哥哥一般无二，他是一位读书人，是一位会讲道理的先生。
可人海茫茫，自己该去那里去找他？即便是找到了他，他真的就愿意帮自己吗？
太多的不确定了。
女子在京城之中四处躲藏着，她避开了所有自己所熟识的面孔，可终究是被人抓到了蛛丝马迹。
那天，女子躲在一座书斋之中。可那个读书人就这样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女子不知对方是路过还是答应哥哥带自己离去的，她赶忙起身，一下子便将那位读书人撞倒在地。
女子有些意外，常人的体魄被自己一撞即便不会身受重伤也不会如此轻描淡写才对。
可她此刻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了。她不想去南疆，相比于去南疆倒不如真的去那个叫度佛殿的地方。她四处逃窜，最终在一处巷弄的死胡同里被那位白衣胜雪的读书人堵到了。
“我叫高策，字虑远。是国子监的三院先生。”
那是那位读书人第一次与自己说话，女子只是觉得自己脸上好烫，就好像是大冬天在外面玩了半天，回到屋内被火炉映照着一般。
那天，她遇到了自己的夫君。也是那天，她第一次来到了高府。
再之后，高策带着聘礼亲自去往了苏宅提亲。哥哥不同意，可女子已经完全不去管哥哥的意见了。
再之后，两人成亲。可娘亲却没能见到那一幕，没能见到自己女儿嫁给了一位读书人。
娘亲死了，死的不明不白至今凶手依旧没有找到，甚至连头颅都没有找到。
苏沐坐了起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夫君说有事情要和李清两人出去一趟，夫君是去做正经事，带上自己不方便。
苏沐很懂事，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很懂事。
她看着满天的繁星，脑海中的回忆一丝丝一缕缕的从记忆深处浮现，她呢喃着。
“是，最近吗？”
她似乎再问老天爷，可老天爷也没有给她一个答案。若是度佛殿当真来接自己，夫君要是拦阻他们会不会有危险？自己的身手固然不俗，可这世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苏沐默不作声，她抹了抹眼睛，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经常坐在窗户上，听着哥哥讲述一些关于星星的故事。
她笑了，可笑容之中却很是不舍。
苏宅之中，苏受面无表情的把玩着一只毛笔。这支毛笔是很久很久以前苏沐才到自己腰间高的时候，偷偷从侯府的马匹尾巴上硬生生拽下来的一撮毛制成的。
那天的妹妹被那批马一脚踢翻，好在身上有铁板护体并无大碍。
这支笔收藏了已经十年了，自己从来都没用过，哪怕是之前长公主刘慧送来的那支价值连城的“御笔”苏受也是当成普通毛笔对待，从来都没有什么不舍得用这么一说。
可这支做工粗糙到不堪入目的毛笔，确是十年来从未沾染过一滴一毫的墨迹。
“他们到哪里了？”
苏受开口问道，书房堂下，一位身着一身甲胄的年轻人单膝跪倒，他沉声说道：“已经进入江北地界了。”
苏受点了点头，他神情奇怪的坐直了身子，将手中毛笔轻轻的沾了沾刚刚磨好的墨，他拿着毛笔的手颤颤巍巍，就好似这毛笔有千斤重一般。
他挥了挥袖子，对着堂下的年轻人说道：“你退下吧，记得关门。”年轻人答应了一声，他退出书房，轻轻的关上了房门。
苏受深呼吸一口气，紧紧闭上眼睛。
脑海中，一个小女孩的身形渐渐浮现，然后一点点的长大，嫁人。他猛然睁开眼，拿着毛笔的手依旧颤抖着在宣纸之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如沐春风！”
还记得当年自己妹妹刚刚降世的时候，父亲作为一代武人虽说认字可起名字却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而当时的苏受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一个成语，就是如沐春风。
所以妹妹叫苏沐，如沐春风的苏沐。
写好了字，苏受破天荒的开心笑了，他从一旁的银质盘子之中拿起了一块今天晚间自己亲手制作的桂花糕，他将糕点拿起，似乎是比对了一番，笑着弯腰平举糕点。
过去了不知道多久，苏受站在了窗户边上，手中拿着一本小时候经常偷懒才看的怪异小说。
他一篇篇的念着，时不时的望向窗台，就好像窗台此刻有一位少女坐在上面，晃荡着自己的双腿，笑的合不拢嘴。
苏受嘴唇颤抖，他蓦然转身，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火辣辣的烫，当初的自己将二娘送到了江南，本想着将自己的妹妹也一同送过去，这样的话，即便是自己死在了这京城之中上官城也能保护好他们娘俩。
可现在，二娘在江南王府画地为牢，西域度佛殿的法王窟一行人也已经来到了江北。
“已经是死局了吗？”
苏受顿时无力的坐到了地上，他顺着窗户望着外面的点点星空。
“也好，至少逍遥。”
朝露阁，高策又戴上了那副面皮，又来到了春娘的房间之中。
现在的春娘已经没了往日的妩媚以及见到崔珩的那种杀伐果决，在逍遥王府的这段日子里，这位自幼便跟随着娘亲学习魅术的女子第一次被人当成一位姑娘。
刘昊武从来不因为她是一位流落风尘且人尽可夫的女子而觉得如何，反而是待之有礼，如同萍水相逢一同居住在同一间客栈一般。
那些日子的春娘第一次觉得活着其实很轻松，说不出来的轻松。
而刘昊武走后，春娘便回到了这座朝露阁之中。其实最初的自己之所以透露内院的消息，无非就是想要那位逍遥王手下名叫郝大坝的男子死在这里而已。
可现在，她不想杀人了，不想再做这朝露阁外院的院主了。她想要活着不假，她想要活的更好也是不假。可是，她觉得那般的活着，哪怕穷苦了一些，似乎也是活的更好。
所以，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了京城之中炙手可热的虑远先生。她要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要告知这位先生，然后嘛，自己若是能活着，必将去看看这天下其他的地方，到底是否还是与自己以前看的那般，丑陋不堪！
高策推门而入，他笑容温煦的看着春娘。
春娘愣了愣，高策作为京城之中的风云人物，他的容貌春娘自然是见过的。可此刻前来的却是逍遥王的那位名为郝大坝的部下，这让春娘有些摸不着头脑。
高策看着春娘的眼神，这才恍然，将那副面皮从自己的脸上撕了下来漏出了自己的真容，他笑着说道：“我叫高策，字虑远，是国子监的三院先生。”
春娘呆滞当场，她这才明白自己是如何暴露的，也明白了为何崔珩为何没能成事。她苦笑连连，突然觉得其实自己就是一个跳梁小丑，被人耍的团团转。
但是很快，这位久经人间疾苦的女子便恢复了往日的神光，她将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和高策说了一遍，又将这里的二老板是谁告知了高策。
高策始终保持着温煦的笑意，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终于，春娘将所有的事情都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都说了一遍，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走了一般。
高策听完了所有的事情，更是一一的记下。他起身，恭恭敬敬的与春娘道了一声谢，便想着和李清离开这里。
春娘见状有些失落，她站起身“先生！”
高策回过头，一脸的疑惑。春娘叫出了那句先生之后竟然满脸涨红，她羞愧难当结结巴巴的开口道：“先生，你为何能如此的呃。”
春娘此时恨自己为何不多读些书？
高策愣了愣，笑着说道：“你虽说没有说，可我已经了然了。春娘啊，我今天送给你一句话吧。”
春娘抬起头，双眼竟是熠熠生光。
高策板起脸，异常认真的说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春娘闻言故作小女子姿态，她崛起嘴小声嘀咕道：“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高策闻言朗声笑道：“谁说女子，就不能做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