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光奉二十七年,九月三十日。
这天夜间,高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手上拿着的是端木磊留给自己的书信。
他在等,等八年前端木家惨案的罪魁祸首。他在等,等那个人给自己一个解释。
这其实并非是高策原本的想法,毕竟端木磊对于他来说并不算熟悉。可自从与高虑远融合以后,高虑远所感就是高策所感,高虑远所悲,便是高策所悲。
书信其实没有什么内容,而关于八年前的那次对于端木一族的全面打压,高策也都不知情。
那时的高策高虑远正在中书省与中书省各大御史修订大周法例,而当端木家私通外敌这件事传到高虑远耳中的时候,端木家已经不复存在了。
首辅大人如期而至,他看到了自己儿子端坐在书房之中似乎在等着自己,他便知道,那人回来过了。
“见到他了?”
高策点了点头,他其实并不怨恨眼前的父亲。忠君之事,思君之思。仅此而已。
但是他想要知道真相,想要知道为何端木家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首辅大人关上了书房大门,他径直走到了正位书案,坐下,拿起高策放置在书案上的盘子里的一粒花生,放进嘴里咀嚼着。
“他什么都没说?”
高策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首辅大人用自己的手肘撑在书案上单手托腮。
“那件事,是我做的。”
八年前。
当时的端木家在朝中的权势可谓是如日中天,当时的太子殿下尚未及冠,二皇子刘昊武和三皇子刘昊霖也还未各自封王。
即便如此,朝中的各方势力也都开始了选择自己的明主。南疆官员不出意外的选择了喜读兵书更喜欢研究往年各地战事的二皇子刘昊武。
而当时如日中天的端木家,则是选择了不谙世事,每日都在喝酒练剑的三皇子刘昊霖。
无他,只是因为刘昊霖若是真的登上皇位,那未来的端木家便可在朝中真正意义上的一手遮天,莫说什么江南上官氏,就算是全天下的氏族都加起来,都要低他们一头。
这件事,触碰到了皇帝陛下与首辅大人的底线。
于是,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首辅大人开始针对端木家,在朝中开始了布局。
当时的端木家家主身居一品大学士兼门下省右祭酒的职位,不可谓不位高权重。基本上宫中宫女的选拔,宫中太监的晋升以及宫中各院编纂官和皇族近臣的挑选,都是由这位端木家的家主一手定之。
可门下省毕竟只是门下省,朝中三省六部之中门生再多,很多的消息,很多的事情也是端木家无法知晓的。
高争开始在朝中大肆洗牌,重用寒门仕子以及江南仕子,将原本身处重要职位且是端木家门生的官员一一平调,将原本在吏部任职,在礼部任职的端木家官员一一调入门下省。让整个端木家将门下省彻底的收入自己囊中。
端木家对于此举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还觉得首辅高争是有意的靠拢自己,靠拢刘昊霖。
再然后,高争联系了当时刚刚从国子监“医房”走出的端木磊。大大方方的将端木家现在的处境与端木家的目的说与端木磊听。
端木磊可以说是高争看着长大的,自小便在高争的膝下读书识字,更在高争在国子监研习学问之时两人有着先生学生的身份。
端木磊了然自己先生的意思。
家国,家国,不可一同论之。
只是端木磊与当时的高争说了一个请求,那就是无论最后端木家的结局如何,哪怕自己也遭受株连之罪,还是希望自己的妹妹,端木淼淼能够安然无恙的有一个平安富贵。
高争答应了。
于是,在里应外合之下,端木家的权势慢慢的从遍布朝野变成了只在门下省仍有实权。
端木家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危机。他们立刻开始了对于接下来的情况作出了打算。
他们联系了江南的上官氏,要以举族搬迁进入江南为代价,以求江南王上官城保他们一个平安。
端木磊将这件事情告知了自己的先生。而高争也对此事作出了应对。
高争争取到了皇帝的同意,以准许上官城发兵入驻辽东五年为代价,让其不予端木家的求助。
上官城答应了。
他不得不答应,或者说,他一定会答应。
光奉十三年,北方游牧部落聚起五十万大军直逼辽东边境。
当时的辽东因为支援当年的南疆之乱,元气尚未恢复。虽说其驻守兵卒仍有将近二十万,可对方五十万铁骑南下之势汹汹,辽东不可能挡得住。
而当时的上官城刚刚承袭了王爵,便主动提出出兵支援辽东。
而作为出兵的理由,那便是要江南士卒永远的镇守辽东。
明面上是表忠心,可其真实的目的不言而喻。
当时刚刚继承皇位没几年的皇帝陛下只说了一句“江南将士受不了北方苦寒”就拒绝了上官城。
从而发生了皇后娘娘亲率三万江北大营兵马驰援辽东,皇帝陛下御驾亲征,与西凉铁骑一同进入了北方草原腹地。这才勉强的解了辽东之危。
而江南王上官城的狼子野心至今依旧没能削弱一丝一毫。
所以,在八年前端木家覆灭的前夕,高争只能借助这般条件,才将当时已经准备出逃的端木家彻底的留在了京城。
先是以结党营私为由罢免了当时端木家家主的官职,又将当时端木家所有的金钱买卖打压下去,使其家族花销入不敷出。
再以朝中各党官员心中的怨恨为种子,将在朝中苦苦支撑的端木家的官员以及门生一个个从原本的位置挨个换下。
端木家的覆灭在即,只剩下手中刘昊霖这么一个救命稻草了。
那年的年尾,刘昊霖获封“逍遥王”封号,授亲王衔。
得到了这个封号的刘昊霖决定离开京城,前往南疆白衣宗入山练剑。也是在那一夜,端木家被查出在朝中为了排除异己谋杀朝中大员之罪。
端木家,诛九族!
而唯一活下来,或者说是唯一名正言顺活下来的,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她叫端木淼淼,是端木磊的亲妹妹。
因为她与逍遥王刘昊霖有婚约在身,早早的随着刘昊霖一起去了南疆。
只是端木家被抄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南疆,而那位名叫端木淼淼的女子自此下落不明。
听到了当年的真相,高策仰起头狠狠的吐了一口气。
“端木家排除异己谋杀朝廷命官,这件事其实并不存在的吧。”
高争倒了两杯酒,站起身,把其中一杯酒送到了高策的面前。
“总要有个由头的。”
高策抿起嘴唇,接下了那杯酒。
“小猫如何了?”
小猫,是以前高虑远与刘昊霖对于端木淼淼的一种昵称。“淼淼”如同猫叫的“喵喵”,如此,便有了“端木小猫”这个昵称。
高争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死了,跳崖而死,逍遥王将她的尸骨葬在自己的院子里。”
高策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是呛到了还是高策想要隐藏情绪,他猛地咳嗽了起来。片刻之后,等到缓过劲来,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书信的内容高策已经看过了,只是端木磊在信中交代过,要高策将这封书信交给自己的父亲。
“先生在上,见信如晤。
弟子自知先生已然尽力,先生勿愧。只是学生背负乱臣贼子之名无法留在先生身边侍奉,弟子愧也。留书一封,随笔迹不还,心却依旧。愿先生完成心中之想,愿先生长寿如山,愿先生可得万古流芳,愿先生不要承认我是您的弟子。
弟子此次一行,恐是凶多吉少,因受过他人恩惠,不可将到底是谁在针对虑远告知先生,还望先生勿怪。弟子见过王楚了,虽说不及先生当年一般风采,可其之态度,足以媲美先生。
此次一别,怕是再无见面之日。
当年之事,自己不曾后悔。可唯一后悔的,便是不能侍奉在先生左右。
先生,江湖一别,此生不见。
遥想当年,先生意气风发,见如今,先生却已是白发苍苍。不忍相见,还望先生勿怪。
弟子端木磊,叩别!
望,先生勿念。”
高策起身,晃晃悠悠的走出了书房。
“这字,比起当年的你要秀气多了。”
高争轻轻念叨着,脸上也逐渐的浮现了一丝笑意。
高争一边看着信一边走回书案边上。他将书信放置在书案上,提起笔思虑了一番,如同当年批注学生课业一般,在信上加上点评。
信纸被打湿,新写上的笔迹也变得有些扭曲模糊。
高争笑着,喝了一杯又一杯。
信上多了一行字。
“江湖漫漫,望君慢行!”
夜晚的京城郊外,一位长相稚嫩的少年背着包袱走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之上。他似乎心有所感,回过身,看着京城的方向。
他抿起嘴唇,将包袱放在了一旁的石头上,双膝跪地。
三个头磕在地上,人走了,地面却湿了一块。
“端木磊!你这五大三粗的写字怎么一点力道都没有?撕了重新写!”
“小磊啊,你去帮先生打壶酒来,你这轻手轻脚的,去学医多好!”
“小磊啊,你说说你,都快三十了还不找媳妇!那咋地医书是能给你暖被窝啊?还是能给你做饭洗衣服啊?”
“小磊啊,你族中,有些事情确实不妥啊。”
“小磊啊,有些事情让为师来就好,你还年轻,你还有机会。”
“小磊啊,为何你要将所有罪责都拦在自己身上啊?你知道不知道先生到底有多心疼啊?”
“小磊啊。以后先生可就叫不了你名字了。”
月明星稀,一条丧家之犬走在小路之上,他嘴里念念有词。
“愿先生万古流芳!”
皇宫御花园。
太子殿下右手提着一壶酒,左手拿着一份绝密的谍报。
皇帝陛下远远望着自己的这个大儿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背负着乱臣贼子之名的读书人,一个背负着乱臣贼子之名的忠臣。
南疆白衣宗。一位身着黑紫色五爪尨袍的年轻人独自坐在自己的院子中,望着院中那个无碑的坟冢,默然无声。
“都到这了,吕老剑神就莫要再送了吧。”
少年模样的端木磊回过身,望向站在树端的吕毅昌。
吕毅昌双手拱起,以表示自己的敬意。
“端木公子此次,是要去南疆?”
端木磊笑望向南方,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京城已经待够了,南疆倒是还没去过,不过去南疆之前我要去江南一趟。”
吕毅昌有些不解,开口问道:“怎么?不相信你的师弟?”
端木磊摇了摇头,眼神期待的说道:“不是不相信,作为虑远的师兄,总不能除了揍他就一点忙都帮不上吧。”
吕毅昌默不作声。端木磊却粲然一笑,开玩笑一般的开口道:“或许我努努力,能踏入那个‘踏云’一境呢?到时候我狠狠的揍一顿‘夫子刘江’臭小子也好轻松些。”
端木磊继续上路,这一次他依旧喃喃。
“虑远啊,虑远,你到底能走多远呢?”
长公主府的一处密室之中,南疆候苏受与长公主刘慧相对而坐,苏受满脸的讥讽没有丝毫隐藏。
“让端木磊去杀高虑远,也就是长公主殿下您能想的出来了!”
言语的讥讽之意狠狠的刺痛着刘慧的耳朵,刘慧则是毫不在意的笑着回道:“谁能想到,为了一个所谓的师徒情谊,端木磊竟然连我的救命之恩都可以背弃。”
刘慧说完竟是笑了,她笑的前仰后合。
“我都忘了,他为了所谓的大义连自己的家族都出卖了!如此就说得通了!”
苏受继续讥讽道:“端木磊可是长公主手上唯一的一位山巅境的大宗师了吧?啧啧啧,谁能想到,为了杀一个高虑远,长公主这一次的损失可当真不小呢!”
刘慧神情晦暗,她语气冰冷。
“一个朝廷钦犯,留在手中也是个烫手山芋,不过听侯爷的意思?你手上还有山巅境高手可用?”
苏受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山巅境的神仙我可掌握不住,不如长公主你,还有副好皮囊可以利用!”
刘慧闻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苏受!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在我的府里,若是我现在把你杀了大可以说你对本宫图谋不轨!”
苏受举起双手示弱。
“怕了怕了!长公主殿下就当做我年纪小,莫要与我动气嘛!再说了,与其对我动气,倒不如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刘慧冷哼一声。
“他高虑远不是自以为圣人吗?那我就让他知道知道,圣人可不是那么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