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不卑
日落余晖,残阳如画,薄薄照进养心阁,徒增几分靡靡。
她埋首于我刻有她痕迹的胸怀里,愧疚万分:“对不起,师父。”
我没有同她说,无妨,我没事。只将目光柔和的落在她的脑勺上,顿眸片息,转言询问道“陛下想如何处理门外那些人”
从我进来时,他们便一直候在门外,不被允许进入养心阁。一侯,便是一日。且将养心阁内的动静尽数听了去。想必,不出今夜,我留宿养心阁之事便会尽数传入朝堂、禁中。而结局大不过是被弹劾杖毙,或被逐出京都,远放蛮夷罢了。而她则大许会以行为不端载入史册,立罪己诏,或被逼退位。自然这结局于我是不会允许的,也是不会让它出现的。
“杀。”她冷冷说着她的决定,没有半分迟疑:“我不会允许他们对师父不利。”
“他们并无过错。”我不同意她的决定,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说出我的处理意见:“陛下就说是奴才引诱陛下的罢。”如此一来,朝廷的焦点也自会放在我身上,而不会说她的过错。更何况,杀了他们也决定不了最后的结果。我最终,还是要赴死的。或许是两年后,或许就在这一年,我三十之际,又或许就是这几日,只不过日子提前罢了。
“我不允许!”她立即厉声喝断我意见,目光如同利剑般直逼我,揽着我的手臂力气也加重了不少,恐慌说道:“你答应我的,不会离开我,怎的才不过半日你就变卦。”
胸口处又是一紧。她略微动了动,将身子又靠近了一些,埋首沉声提醒我:“背叛朕的人,终身不用。”
我埋首沉默,她又说:“纵是父亲在,也是如此。”
“安儿……”我移眸在她紧揽我身躯的玉臂上,动了动嘴唇,竟不知该作何回答,沉默一会儿只道:“陛下仁慈。”
“师父不必再劝,安儿自有决定。”她漠然摒弃我的劝谏,松下手臂,侧身朝里躺着,以离去而催促我:“天色不早了,师父该回去了。”
我没有立即起身,略微动了动有些麻痹的手指,起身捡起滑落在床榻下的衣衫披在自己身上,彼时身上的吻痕也清晰可见,心里百般滋味油然而生:“奴……”“舅舅,他们是舅舅的人。”身后她解释的声音不急不慢的传至我耳畔,打断了我溢上心头的不适。但闻她又说:“你对所有人仁慈,为何从不对我与你自己仁慈”
我扭头回首顾视她侧身的背影,摇首悲凄解释:“因为奴才的宿命是注定的。”从入禁中开始,再得蒙圣上与您的恩宠开始,便注定我的下场会是如何凄惨。我无声同她解释着缘由。
“朕从不信宿命,也不信神佛。师父说朕是女帝,如果连一两人的命运、去留也决定不了,那么朕枉做君王。所以……”她手臂微抬,似在擦拭,吸了吸鼻子,带着些许鼻音说道:“他们必须死,包括黄悯行在内。”
这次,我没有再劝她,她也不再多语,只是肩头略有颤动,鼻息亦有些堵塞。
整理好衣衫和巾帽后,我又好似恢复了自己人面兽心的模样。淡定弯身拾起一侧的衣衫披在她冰凉的后背上,动了动嘴唇,最后只化作一声无奈叹息:“奴才回去了。”
如我所料,不出第二日,便有几位朝臣找上养心阁,请求拟安赐对。
一人是御史大夫郝正通,一人是三司台谏大臣司马徽安,一人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师承平,一人是宰执杜銘生,一人是三司直录使臣曹显。
五人面色均有异,前三人无怪乎皱眉愤怒,后两人则是一人持观战,一人则手持笔墨,疾步再简牍上快速写着,时而观其神情面色,时而无奈摇首。
小黄门入内禀报未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而近,最终停于一处不多时,一声几经压制过后的声音由外而入。
“请女帝赐对。”
随后,便是落跪的声音,拟安并没有想要召见的意思,我移眸至她身上,还未开口,但闻外间响起略有几声愤怒的声音:“请女帝赐对。”
几声过后,拟安仍未有赐对的意思。我再度移眸过去,她正手持钳子垂首将一侧香饼投进书案旁的昙花香炉里,又持宫扇晃了晃,多是有些呛人,她捂嘴咳了好几声。
正是如此,门外郝正通原压抑的怒火也不再抑制,恼怒扬声怒请拟安赐对:“臣郝正通携同三司、翰林请求女帝陛下赐对。”
“陛下。”我出声喊了一声她,多是有些心疼,过去抚着她的后背轻轻拍着替她舒缓,柔声劝道:“陛下,莫要任性。”
她甚是烦恼的丢去手里的夹子,挣脱了我的手臂,回首瞪我一眼,脸上写满了不豫。踌躇片刻,才起身回了里屋。
我颔首紧跟她身后,弯身为她更换长衫:“陛下羽翼未满,不宜与他们破网。陛下虽是厌倦,但宋氏离不开他们,陛下也离不开那些忠正之臣。陛下应以大局为重。”
她眉心紧皱,似有不耐“此般话,朕已听了多遍。”无形的枷锁又落在我身上,我勉强扯出笑意:“那也陛下愿意去听。”虽然我晓得那笑倒不如不笑的好。
她沉默,不再答话,仅以顺从告诉我她的态度。
天及鱼肚白,我送她至偏殿外,急促扬声唤了一声她的小名安儿。许是这一声呼唤有一些仓皇,惹得她立即回首问我:“可是怎了?”
“无妨。”我笑了笑,竟不知该如何去言语,最后以三司议事为由去搪塞她渐起的慌乱:“陛下快些进去罢,莫要让他们等久了。”
她点头,定睛看了我几眼,侧首与一侧的见习殿中内侍苏惟吉吩咐道:“你留于殿外,陪着许内侍。”
苏惟吉自是颔首称是。
我晓得她是怕我离去,我也没有拒绝,只是抬手招了身后其中一名殿中黄门同她一起进去,轻声嘱咐了些许,才同苏惟吉侯在偏殿侧殿外。
早间的风尚有些清凉,吹在脖颈间倒有些刺肤。内殿交谈的声音隐隐有传出来,只因殿门禁闭的原因听的并不是很清晰,但依稀间倒是能听出不过是大臣质问她的声音,为她举例规劝,想来是要她远离我罢。起初她似乎低声回了几句,声音清浅,反应应也不算过激,直至最后说了一句:“许内侍身为朕的太傅,一生为朕与长公主无私奉献,无怨无悔。若非朕强令迁其为帝师,亦不曾开口于朕求赏。身为内侍,侍奉于朕身侧,鞠躬尽瘁,从未逾越身份。如此之人,何时竟成了你们眼中刺”伴随着茶盏跌碎的声音,她的声音越发拔高,似故意再给谁听:“朕应了你们要求立了男后,充实了后宫,如今就连朝政也与皇后共论,朕不过是与朕的老师闲聊片息,怎就在你等眼里成了宠信奸臣”
此言一出,就连始终埋首在一侧的苏惟吉也略微抬了一下眼皮,似在观我神情。
殿内又是言语一番,语气也不相上下,最终被拟安一句斩钉截铁的言语打破,我方推门而入,便闻她怒斥:“朕才是大宋的天子,这江山更是宋氏的。”随后便是她急招内侍入殿的声音,声称要贬谪郝正通。
众臣脱帽匐跪在地,唯有郝正通立于殿上,胸腹起伏不定,指着拟安斥责:“臣入朝于先帝之时,忠于国朝,督促百官、朝廷、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却与一介宦臣私相授受岂不为后世、百姓辱骂,有损先贤……”
“闭嘴!”拟安扬声呵斥郝正通,郝正通冷声笑了笑,摘下头上的巾帽,捧于怀里,继续说着:“陛下行为有失,臣携同三司犯颜进谏,意在匡扶陛下过失。匡扶陛下过失本不应是臣之职责,实乃昔日太傅之失职,宦臣之畏权……”
话音未尽,只闻殿上一声清脆响声,惊醒了我,我抬眸去看——原是盛怒之下的她将面前的茶盏推了出去。
茶盏应声而碎,滚落在郝正通及周围几人的脚下。
“陛下。”我应声而出,举步向前,从昏黄幕帘后走出,颔首同他们见礼间,郝御史冷哼拂袖不愿理会,仰首继续说着未完话语:“陛下若是圣德有损,国朝有变,正通即使是死也无法承担此等罪责,而你又怎能担得起先帝托付之责”犀利目光落在我身上,直逼我视线,似再问我,怎能做出如此有违天理一事。
“郝御史、司马直谏。”我暗自吐出一口气,颔首受教:“所言甚是。”
“陛下德行有损,奴才却是有愧先帝之信任,陛下之厚恩,但是……”我仰首回视他及他身后脱帽匐跪在地的几人身上,直白说道:“若非诸位再三逼视于陛下,未及大白闯入养心阁……”移步至杜銘生面前,冷声道:“可是当真只为质问陛下,还是急不可耐的想要逼宫还是想以女帝失德废立新人”
“师父。”身后响起她勉强的声音。我没有即刻去回应她,垂首低头在杜銘生的耳畔轻声说道:“宰执大人,丽泽之祸别来无恙。”
杜銘生侧首转顾我,敛眸问我:“什么意思”
我摇首,不想同他解释,淡笑不语。
“陛下。”我又唤了一声怒气稍散的她。
她颔首答应,眼底拾着浅笑。
“督察朝官、外官及陛下言行,实乃郝御史之责,虽触犯陛下龙颜在先,狂悖在后。但陛下举杯泼砸谏言臣子,还力挺贬谪谏官,难免有失谏臣之心不敢上疏于陛下,且陛下一向温厚,宽己待人,故奴才斗胆行使太傅最后一职劝慰陛下,应当给予郝正通郝御史行以嘉奖。”我提起袍子跪于他们之中,料她不会答应,再度劝道:“若陛下为图一时之气贬谪冒颜进谏的大臣,欢快的自会是陛下,心寒的便会是陛下的子民。假以时日,便会无人敢再入朝为官。”
良久后,她侧视左右,抬首赐座于我,挥手令我起身,宽声道:“尔起身。”我未即刻起身,她又道:“朕应尔便是。”
我不敢受令,侧眸左右观视几人各自神情,坚定说道:“奴才请陛下复奴才朝官一职,入职三司。”
众人闻言惊骇,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我昔日的好友师明泰。
“三司之职皆为要职,旭霖你虽才华在身,到底也是……”师明泰赧然说道:“宦者。”
“同为陛下分忧,是与不是就如此重要么”我扭首问候于那紫衣朝服的老者,在他赧然的神情下,我没有丝毫退避。他躲闪再三,也不再躲避,迎眸点头:“是。”
在他的承认下,我也有些沮丧,但情形并不容许我沮丧,质问的声音也再次落入大殿。
“历来少有宦者入职要职,且入职后朝政非是混乱便是动荡难安。许内侍可也是想效颦于先者或是”杜銘生持笏颔首,故作疑惑道“或是许内侍也想学一学那张让、曹节等宦臣亦或是”嘲讽的目光流连在我与拟安之间,意味深重。
未等他继续言语,拟安的声音空荡传了出来,她面无表情的说:“纵是宦者,也是朕太傅,先帝之臂膀。”停顿一二后,她从椅臂上起身,徐步至中殿,在几人的目光中缓慢宣布着她不是结果的结果:“退了罢。”她提步走出偏殿,随侍内侍紧跟她身后,众臣退出偏殿,仅余郝正通在内。
我知他有话问我,本欲引他前往无人之处,还未开口,便闻他恶眸怒瞪我一记眼光,拂袖阔步离去。
我无奈摆首,将出偏殿,便有一女子疾步而来,观其身形,我认出是公主身侧的浮桑。
“许内侍。”浮桑颔首欠身,说着她的来意。
“公主可是怎了”我微微笑问。想来与公主不见也才不过几日,应当是不会有何事才对。
“公主无事,只是命奴婢与许内侍说几句体己的话。”浮桑侧身引我至一处假山侧,观视无人后才缓缓说道:“公主让奴婢转于许内侍:‘拟安非是太傅所想之美好,太傅常侍奉于帝王之侧,应是最是清楚不过。柔虽急于阿离相见,却不愿太傅为拟柔而牺牲。朝堂汹涌,太傅应莫要急于行事才是。’公主并非愚笨之人,公主的意思,许内侍可自行斟酌。”浮桑又欠了欠身子,转而笑道:“自小公主养于恭懿皇后处,恭懿皇后如何之人,许内侍自幼跟于先帝身侧,想来比奴婢更是晓得。”
“浮桑姑娘。”皇后如何之人我自是晓得,公主如何聪慧我也晓得,只是我并不信拟安是深沉之人,至少于我不是。我道:“劳你知会公主一声:‘奴才多谢公主提点,洛少傅一事,不日便会有下落。还望公主好生休养身子才是,一切尚有师父在。’”
江海应有月,山影难相拥。
笛音惊柳岸,水复山又重。
“师父可是在想些什么”
孤月影下,她寻我至养心阁外的三角红梅木架下,我移目过去,复又回首不再去看。
“师父可是再恼朕不应师父朝官一职”片息后她自信的又问道,还伴随着她的解释:“那一日,三司弹劾于师父与朕,起因并非是朕留宿于养心阁,而是朕提出复师父官位的意思。师父也是晓得国朝入官、升迁皆要议于三司……”后背蓦然一暖,我侧首瞥向她披在我身上的披风上,起身取下披在她身上:“晚春时节,最是反寒。陛下身子薄弱,快些回内宅歇息去罢。”我没有顾视她紧追过来的神情,而是抬首招了一名守门黄门过来,微笑阻止她的启唇:“夜已深,有何事明日再说可好”她摇首未有答应的意思,我无奈随口解释:“朝官一职于奴才并非是一定需要的,且奴才身为宦者,入朝原就没有希望……如今留于陛下身侧,便更是不会需要,只是心疼陛下罢了。”我僭越的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道:“只是这些日子,奴才……”
“我不要听师父自称奴才。”她动了动眸子,亮眸一笑:“师父是何等的光风霁月,说是神仙也不为过。”
这一夜,我在拟安的瞳影下观视着她的盈盈波光,也注视自己的面容与她的眼底下的一切。观视一瞬后,索幸结果并未失望。一如从前一般,我的容颜除了因病而多了的惨白并无其他改变,而她的波眸也如同哪年初见一般,洁白无瑕。
“好,陛下快些回去歇着,师父答应您,不会再同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