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裴宜
送公主回公主宅时,风雪又落枝头,残阳夹杂飞雪飘在车辇紫色帘衣上,隐隐有几粒飞雪从被风雪卷起的帘壁上打落进来,落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她也似感到了那冰雪给予她的片息凉意,睫影略动,秀颦微蹙,不满的哼哼出声。
我悄然挪了位置,并将自己身上的黑色氅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为她掩严实后,看她传出均匀的呼吸,我才坐回自己的位置,阖眸浅歇。
车辇又徐徐滚过几条小巷,才安稳停下,而公主尚未清醒。我抱公主下车辇时,已经有人等在公主宅前,身后跟着三两灰衫近侍,皆颔首立在他身后,手里尚提有镂空食盒。
而那人一袭月白如影,身披鹤篷,鹤簪束发,面容略显清瘦,一手撑着古色油伞,一手环抱天青松枝绒袍,迎着鹅绒白雪静立门前,也不知等了多久,只是脸上略有微红,想来是等了些时辰了罢。
但那人非是洛离。
远远的,那人极尽礼貌的颔首同我作了一手长揖礼。
出于礼貌,我也微微颔首还礼。
当我还在寻思他是何人时,洛离便从公主宅内疾步跑来,寒暄唤了一声:“裴都尉。”
我这才晓得,他是公主的驸马都尉裴宜,也是那个与公主不合而要离绝了的驸马都尉裴宜。
“公主可是怎了”
洛离目光落在公主惨白的脸上,一边担忧的问我,一边又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解下包裹住公主,并没有给裴宜任何的机会接近公主的将公主打横抱在怀里。
“公主……”
“公主……”
洛离一声声唤着公主,神色极尽担忧。
裴宜落在一侧,双脚似僵住一般,只能尴尬的收回自己伸出的手,并将其藏于袖袍下,呆立在哪里,难语半分。
我特意注意到,洛离来接公主时,裴宜也很小声的问了我一句‘公主可好些了’,只不过比起洛离的问话,如同蚊蝇般,被风雪给席卷罢了。
“外头风雪大,先进去罢。”
我最终出面,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尴尬。
裴宜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黯然的眸子动了动,微微笑着,遣人将提来的食盒递给公主府的奴仆,细心交代着洛离:“过两日,是公主的日子,你遣人为公主熬一些养气血的补品。现下,我宅邸里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洛离淡漠点头,并不作任何回答。
裴宜又转顾怀里的天青松枝绒袍,再顾已经披在公主身上的玉兰绒袍,最终什么也没有说,默默的对公主及我弯腰一楫告别离去。
我抬手想要挽留住落寞离去的裴宜时,洛离却截然和我说:“公主并不会想见到他。”
虽是晓得裴宜与公主不合,但洛离的这一语还是让我讶然了片息。
到底是该有多厌恶一个人,才会连他的面也不会想见到。
对于裴宜的记忆,我似乎只存在于那年公主大婚第二一日,且也只是浅浅一瞥,便再也没见过。
对于公主对裴宜的厌恶,我给我的理由也只是裴宜占了洛离的驸马位置。
裴宜与公主的结礼本来便是圣上当时的错点鸳鸯,说来其实裴宜也只不过是一个苦命人罢了。
圣上选裴宜为都尉,大抵也不过是看在裴宜与李氏的亲故上亲上加亲,想以裴家之力护佑公主的无忧。
按一定辈分来说,裴宜是公主母亲李氏的远房亲戚,也可以说是公主沾了鲜少血液的外姓兄长,又在朝为官。虽比不得洛离宗亲身份高贵,但也比洛离要亲近许多,且比洛离更容易掌控。
圣上算计了所有,却唯独没有算到公主对洛离的情深。
“你可晓得那年公主是如何疯的”
我目视着裴宜的车马咕噜滚进小巷,久久不能回神。
许是我对裴宜的怜悯神情太过明显,洛离在一侧似质问一般,将我拉回了现实。也并没有给予我思考机会,再度问我:“公主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便是任性、无理取闹之人”
“没有。”我回眸直视洛离,肯定说道:“阿柔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怎样的人,我自是晓得。只是……”我略微停顿了一下,也许正是这一停顿,洛离看着我时,眼里含着极尽失望。
“许太傅,不是所有的厌恶都是凭空而来的。”洛离嘲讽的笑了笑,在我再度的疑惑中,他又着眼看了我一眼,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给我机会回答,而是转移话题似的请我入公主宅喝杯热茶。
好似方才的不愉快,只不过是风雪插入的插曲。
我自然没有去推却,也没有再去提裴宜,而是同着他进入公主宅小坐了一会儿。想起今日朝堂上所发生的事,便与他提了几句。也并没有刻意去避过公主暴露于曹家眼前一事,而是进而将曹家的意图与他继续说起。
“如此急不可耐么”洛离眼里洋溢着恼火,怒火似聚集在手心,哐当一声震翻了桌案上才上不久的热茶。几度吸气后,才侧眸无奈和我说:“早前,裴夫人便让人递了扎子于三司,直至今日才放出来上议朝廷,想必便是为了今日罢。”
我并没有即刻去回答洛离,而是抬手请他消气坐下后,才说着心里的想法。
“自从去年朝臣力谏陛下立后时,我便隐隐有此猜测,只是……没想到鼓动三司的人会是曹明光。也没想到这一步会来的如此之快。今日养心阁,曹明光又几次借女子不宜为尊而议事,若非是曹迟暮与陈郡王,想来还不知如何收尾。”
“宋拟筠”洛离惊讶问我,我点头后,他肯定说道:“想来也是晓得陛下不在禁中。”
“说来这事也怪我。清晨我请黄将军请三司朝臣入养心阁议政时,只顾着让人去京都留意他的动静,倒是忘了请他进养心阁。公主虽是震慑住年幼的陈郡王,但杜銘生却不糊涂,等他醒过来时,便晚了。如今三司的郝正通也晓得陛下非在禁中,虽没有刻意为难我,倒也是认定了我挟持了陛下,后日养心阁议事时,若未见着陛下身影,那么他也不会护着陛下。届时……陛下……”我没有在继续说下去,而是将目光移在正堂后的楚阁,郑重问他:“洛离,你会一直待公主好的罢”
“嗯”洛离似不解我为何会如此问他,疑惑反问我:“太傅何出此言”
“洛离不敢保证公主能每一日欢愉,但洛离可以保证公主不被人欺负且一世无忧。”
踌躇一番后,洛离坚定的向我保证着,眸光也柔和的如同春水一般。
那是,他对公主的柔和。
如此便足矣了。
“洛少傅。”我当即起身,以朝跪姿态落跪在他面前,震惊了他,他急忙想扶起我。我也坚定摇头:“洛少傅,公主我就交给您了。虽然公主并不愿意认我这个师父,但是我一直是拿公主当女儿对待。如果公主有事,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安心,且无法去见圣上。您说的对,我从来便是自私的,所以我希望我护公主的愿望,落在您身上,也只有您才能护住公主。你们结礼之日,也许我无法前来,所以我便提前祝你们结礼之喜,偕老白首。”
话至此处,我声音也有些哽咽,鼻头也有些酸涩。
“太傅,您严重了。您是公主太傅,自然也该算是洛离的父母。”洛离扶起我,笑着和我说:“以我对陛下的了解,陛下非是不负责之人,想必过两天便会回来了,太傅无需忧心。且公主,心里其实是一直挂念太傅的,虽然嘴上不言语,心里却一直念着。太傅前往丽泽时,公主也会时常往宅邸歪观看,希冀着太傅的到来。”
“至于朝堂之事,太傅不妨放任曹护国与杜宰执去争,争到最后大抵也不过是两败俱伤,于陛下而言也是无关紧要。”洛离眸子面色含笑,继续说着提醒我:“何况,太傅手里不还揣着圣上留下的旨意么”
经洛离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我手里是有一则圣上临终时给我的旨意,只不过,那旨意于拟安并没有多大用处,反而是百害而无一利。
因此,我并没有打算任用一纸书信。
晚间风雪洒得越发甚意,我告辞回太傅府时,已至天色大黑。
因着在公主宅呆的时辰比较久,也没有提前遣奴仆告知安子的行踪。故而在安子看到我时,眼里如同放光一般,念叨不止:“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今日我在公主宅耽搁的有些久了,也没有遣人知会你,是我的过错,快些去歇息罢。”
我歉意和他解释。安子摇首转而拉住我,似有话和我说,半是吞吐的喊了我一声‘大人’。
“可是怎了”我不解的问他。安子在我面前很少会有如此吞吐模样,我以为是他出了什么事,再问他:“可是家里出了何事”
“没。”安子摇首,似吐气一般,停顿一会儿,终究是启唇说道:“寻到陛下了。”
他说。
寻到陛下
“在何处陛下可还好”
我当即面露心喜,焦急问着还在迟疑的安子。一瞬,总觉得心口的石头如同被撤走一般宽阔,行走的步子也轻快了不少,也没有等安子回答。
“但是……”
落在门口的安子,神色略带复杂,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有些担忧。
“陛下在瓦楼,任黄将军如何劝,也不肯回禁中。”
安子终究是说出了未尽的话。
说完后,视线还不忘落在我脸上,似要打量什么。身子也极快的几步挪进我,扶着我已经有些无力微晃的身体。
“瓦楼”
我不确定的再次问着安子,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这两个字,神情失色,挥了安子抚着的手,扭身拿过一侧的绒袍当即夺门而出,直奔中京瓦楼之处。
尚未靠近瓦楼,便看见瓦楼处被举着火把的禁卫团团围住,周遭也围上了许多人,有官有民。其中有一位身着红色袍子的男子立在那人群中,迎风雪而立,身上也同样未着暖身氅袍,应当也是才赶过来不久。
看来,还是来晚了。
我疾步跑过去,一边缓气一边,将手里的绒袍披在了那人身上,温声说道:“娘娘先回去罢,禁中需要您。”
曹迟暮淡然瞥了一眼我披在他身上的氅衣,并不作领情的将它给解下,送回我怀里,蹙眉提醒:“今夜若是她不回去,明日朝会时,定会有三司前来请她,届时,便不是祖父能控制了。”略微停顿后,他放缓语气继续说:“如果太傅希望陛下能安稳坐稳帝位,就不要与祖父为敌。毕竟,太傅与陛下,甚至是楚国长公主皆是依附祖父而依存。”
乍耳一听,倒像是警告了,我抬首观曹迟暮面色时,他已经收了神情,不再言语一分,淡漠如冰霜,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曹皇后所言甚是,臣明白。”我颔首讥讽受教,并没有反驳曹迟暮的话,只将怀里的绒袍递给他身后的内侍。
曹迟暮点点头,也没有再与我多话,而是将目光落在染着灯火的瓦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