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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波才定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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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欲灭将灭, 在寒风之中飘摇。

    晨光初萌中,须卜族营寨显现出一片隳颓之态。

    嘶鸣一夜的马匹牛羊,已没有力气, 半残半倒的帐篷, 隐隐有几缕灰烟被风吹起。

    黑夜掩盖的鲜血与厮杀, 此时都暴露出行迹。

    满地都是倒伏的匈奴和百姓,满地都是溅洒的鲜血。

    焚烧了敌人,掩埋下亲人,劫后余生者麻木的眼神中,带着伤痕和悲伤, 发出死里逃生的幸叹。

    活下来了, 他们终于活下来了。

    “你有什么打算?”荀柔问波才, 这个沧桑很多的青年,面容还未老去,鬓边已有白发。

    波才回首环顾着营寨废墟,“当初城破, 刑太守战死,我度城中之势,不能与匈奴抗衡, 故劝说朋辈同乡,与我一道投降。”

    “那是我做过最错的决定。我们虽然活下来,却活得不如牲畜——每日都有人被凌虐而死, 每日都有人不堪受辱而死。”

    “这段日子, 我曾想过许多次,自己何至于此。后来才想起, 公子其实很早就曾经说, 让我不要依靠任何人。

    “在过去, 我依靠老师,老师生病,便无用处,到并州,我又依于提拔我的刑太守,想过安生日子,匈奴突然而来,太守中流矢而亡,霎时城破,我又寄希望匈奴人心善,能放过我们。”

    “然而,当初老师生病,我若能领众北上,入青州幽州等地,黄巾或许便不会困守广宗,被朝廷所灭;在西河之时,太守战亡,我若能领众守城,奋起一搏,匈奴一击不中,或许就会远遁他处,众人便不会被掳。”

    波才深深呼吸,看向荀柔,目光明亮坚定,“我要回到西河郡。这些年,许多兄弟们在此落户成家,娶妻生子,我的户籍也在彼处。朝廷若是派兵来援,我便为其援助,若是不能,我们自己也要守卫家园。”

    “不想去见你弟?”荀柔微微一笑。

    “知道宗衍如今很好,我意已足。他年岁亦长,本来就要分家,他已落户在彼,我也决定安定于此,如今四处战乱不息,百姓罹难,正是我辈挺身而出之时,至于我们兄弟二人,来日方长,自有相见之期——这话,还请公子替我转达。”

    荀柔点点头。

    波才再望了他一眼,双膝跪地,“公子点我迷津,救我性命,如此恩义加于我,我如今白身一人,不敢妄称报答,异日必有报于君前。”

    咚、咚、咚。

    额头触地,是沉重的三声。

    “不必如此,”荀柔叹了口气,继而微笑,“如今,我们或许可以聊一聊并州。”

    ...

    牛羊、粮食、马匹、金银,虽然各种物件也分了一些给波才作启动资金,但剩下之数,仍然称得上丰盛。

    若不是记得一月之期,荀柔都不想走了。

    ——果然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原谅他没见过世面。

    讲真,草原民族最好的习惯就是,全身家当真的就挂在全身。

    热爱夸耀勇武,节衣缩食都要披挂金银彰显身份,就连用具都是铜的。

    “虽然脏了点,但洗洗应该能卖出去。”荀柔把着莲瓣纹长颈铜酒壶仔细打量。

    ——带回去可以让爱好艺术的族兄看看,修精致点,放到京城定能卖上价钱。

    此时,满眼印着金钱光辉的荀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数日之后,在中丘县等着他的人是谁。

    “...襄儿?”

    他眼睛出问题了?为什么看到小侄女在冀州、赵国、中丘县、县衙前庭,跟赵云学木/仓?

    那个姿颜雄伟的家伙,把一杆银枪舞出花来的家伙,是常山赵子龙,没错吧?

    “叔父。”银枪一收,荀襄握着枪杆,拱手一礼。

    “含光公子。”

    “子龙兄不必如此客气,”荀柔还礼,再向荀襄,“你怎么来了此处?”

    “自然是随我一道。”

    实在平地一声雷,荀柔像卡住的机器人,一格一卡抬起头。

    玄衣长冠,俊朗无双的亲哥,就立在衙堂阶前,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叔父。”荀棐身后,侄儿荀欷缩了缩脖子。

    荀柔下意识随了他的动作,“阿...阿兄,你怎么找到此处?”

    “难怪你先前曾说,要买常山太守。”荀棐眯了眯眼,“我若是不来,岂知荀公子在此的威名?更不知,你还准备北上幽州抗击乌桓?侍中都不够,你这是要当将军?”

    他原本以为荀柔只是“认识”平难中郎将,没想到居然这么熟?

    “贤昆仲相聚,定有许多话要说,云就不打扰了,告辞。”已经成年的赵云,想起了曾被亲兄支配的恐惧——这世上有一种危险,叫兄长觉得危险。

    虽然如今兄长已管不住他,但人往往需要一生才能治愈童年阴影。

    “...子龙...”留下来吃个饭啊。

    荀柔张了张嘴,望着绝然而去的背影,然后回头看下张牛角等人。

    “我等自有去处,”小帅罗季大声道,“公子放心,我等自去寻铮小公子安置财货,不打扰公子兄弟团聚了。”

    “正是,”张牛角也连忙道,“公子不必着急,慢慢叙旧,大家也要各自归家,城中宴飨安排在明日。”

    他们连门都没进,就直接转身走掉,很快人声就随着牛羊马匹的声音远去。

    “还不随我进来。”荀棐向弟弟招招手,“不冷啊?”

    时近年底,当然冷了。

    荀柔磨蹭了一下,还是乖乖跟进屋。

    荀棐打发一双儿女离开,在县令桌案前坐下,拿起柴枝翻起火盆下还未熄灭的木炭,吹火加柴让火重新升起来。

    做完这些,回过头一看,见弟弟还立在堂中,忍不住冷笑一声,“怎么还呆立在堂上,你这是要当原告还是被告?”

    “自然是...被告。”荀柔低头小声道。

    这时候居然又乖起来,真是...荀棐无奈吐了口气,“过来烤火,穿得这样单薄,你又想得风寒?”

    荀柔连忙蹭过去,对他哥灿烂一笑,在对面跪坐下来,“阿兄。”

    “...你带学生远游冀州,就是为了来此地吗?”眼不见心不软,荀棐转过头。

    “并非全是为此,冀州毕竟是天下之中,游学此地,自然大有裨益。”荀柔连忙道。

    “有何裨益?”荀棐转过头来,“你手握着巨鹿田氏、广平沮氏、魏郡审氏等几家冀州名族拜帖,却一家都不去拜访,若非父亲先前向几家去信,希望各家关照于你,我们还不知道,你一家都没去,这么多日子全无踪影消息——家中都以为你又出意外,被人绑架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乖得跟家里兔子一样的弟弟,居然胆子这么——大。

    荀柔很不好意,“是我让父兄担心了。”

    他也不能给家中说,他到这里来啊。

    “还是文若猜中你在此,我去哪里找你?”荀棐望着弟弟冻得青白的指尖,忍不住就握住,“到北疆去挖你回来?”

    “是...文若猜到的啊...”明知道荀彧不在,荀柔还是下意识瞟向门口,就...有点想逃走。

    荀棐捏着他的手一顿揉,“你还敢随其众翻太行山!八百里太行无人之地,何等危险,你可知道?”

    要发火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发作哪一条。

    最后出口的,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一条了。

    荀柔果断乖巧低头,“现在知道了,我错了。我先向兄长请罪,回家过后,再向父亲请罪。”

    虽然,他跟学生们说,在此处所做之事不能告诉别人,但荀棐是荀欷亲爹,亲爹要问,儿子不能不回答。

    弟弟认错态度良好,此时乖乖坐着,比先前又清瘦许多,让人有火都发不出来。

    “你为何带学生到此处来?”

    这是荀棐如何想不明白的事,他弟为什么要跟这些人玩?

    “就...实习、实习,”荀柔悄悄看向兄长,一双手都缩进袖子里,“此地草创未就,官吏不足,识字之人也不多,县衙管理混乱无章,百姓来源复杂,连口音都七七八八,正是最适合积累治理地方经验。”

    等经历过这里,无论到什么地方为官,都没问题。

    “...好吧,”荀棐继续捏着荀柔的手,却觉得仿佛怎么都不回暖,“那你说,你为何想要北上幽州?你如今...武艺荒废到何等地步,难道没有自知之明?便不说别的,以你的骑术,你能在雪地之中奔驰?”

    荀柔抬眸,知道兄长是担心他身体。

    “阿兄,”他倾身向前,“如今天下四处皆乱,尤其是我此次前去并州,所见皆是被外族杀掠后的残迹,我们族中兄弟习文多于习武,颍川又是四战之地,一马平川,若是有贼寇袭击,便很难自保,如此我便想——”

    荀棐眉头一紧,“你想借此掌握兵权?想要买常山太守也是如此?”

    荀柔轻轻、轻轻点头。

    沉默、沉默、

    “何不直说!”荀棐抬起一只手,一巴掌拍在弟弟前额,“你要一个人把事情都做了?族中兄弟们还做什么?”

    “这不是,我家不以武力见长嘛。”荀柔按住脑门,对兄长讨好一笑。

    “你这是看不起兄长我?”荀棐轻哼一声,“我代你去幽州。”

    “...阿兄,以你之骑术,能在雪地之中奔驰?”荀柔他哥方才的问题还给他,“幽州大雪,和家里可不一样,厚逾数尺哦,我好歹有二千石,大概有点照顾。”

    ...

    淳朴的儒生,不应该说谎。

    “所以...”荀柔道。

    “不行就是不行。”荀棐干脆拒绝,并略恼羞成怒的再拍亲弟脑门,“要为国效力,岂能没有办法——你先随我归家,看父亲如何处置你!”

    ……不,不会的吧。荀柔吞了吞唾沫。

    你猜?荀棐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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