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书
秋分,承州还余留一点暑气,人们一呼一吸间,鼻息闷燥。
苏家破旧老宅,破旧油腻的四方桌上,烛光摆动,白布条和经幡后头,摆放着一副棺木,上头盖着一张白布,两边跪满穿着孝服的家眷,左边为男,右边为女。
最前头是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大放悲声。
“阿奶啊!阿奶!”
有人来上香的时候,刘水青更是从哭到嚎,把痛失挚爱至亲的心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归西的这位老婆子是她第一个男人的娘,虽然她已经改嫁十年有余,因为女儿苏陶,她和老婆子断断续续有来往,婆子人不错,所以,刘青水这哭嚎声倒也有几分真。
一个大娘抹着泪,把刘青水搀起来。
这大娘是苏家的一个堂姑,嫁在隔壁村子,和刘青水还算熟悉。
两人对着哭了一会儿,趁着唢呐声停歇的功夫,大娘扯着刘青水的手臂,往西屋边去。
“街坊都说,苏陶一回家就晕了?”
刘青水的脸皱巴着,“可不是,连着两天上山去找她奶奶,本来就心急火燎的,一回家看见棺材摆那儿,哪里挺得住,一下就瘫下去。”
“叫谁来看了?”
“西街口老闲来了,灌了糖水还没醒。”
大娘叹一口气,“梁家那小子偏要赶在这个时候出国,你可叫她看开些,留洋的可不是一般人,他不张口,能不断咱就别断……”
刘青水那点悲戚一扫而光,登时瞪眼,“又没跟他处,断哪门子断!他留他的洋,做他的洋鬼子,干我们屁事!”
那大娘顿时噤声,片刻后,怏怏笑了笑,“我这不是,听外头的人说的,说梁修远不得了,要出国了,没处也好,千山万水的,不定以后啥样呢。”
刘青水有股泼辣劲儿,轻易招惹不得,要不都改嫁了,还能回到平西村来开洗头房,那面皮子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没谈,等过了这阵子,你姑几个给她找一家好的。”
“行咧,我晓得。”
苏陶醒过来的时候,眼睛是湿的。
唢呐声从破败的门窗飘进来,声声入耳,悲戚又急促。
朦胧视线里,一块破布挂在木窗上,胡乱打窗上一个黑乎乎的煤油灯,那布料薄而小,一角高一角低,风一吹,实在是捉襟见肘。
月色凉凉,苏陶看到了院子里的白布条,还有——走动着的白孝衣。
她抹了抹眼睛,眨巴两下,再一看,白布条真真切切的。
苏陶头皮一阵阵发麻,昨晚不舒服,临睡前还和舍友们开玩笑,说没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没有唢呐送不走的魂,躺着听唢呐,醒了就上课,不醒就上路。
不过是得了重感冒,怎么就死掉了?!
她才大二!拼了小命才考进的985啊!
苏陶咬着牙起了半个身子,指尖摸到一把断了半截的木梳子,登时吓出一个激灵,一甩手,把木梳子扔下床去。
就在此时,唢呐声消失了,她听见了两个女人的声音,好似在讨论她。
苏陶屏着呼吸听完,心口砰砰砰跳得厉害。
像梦境又不像,大腿和双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太真实了!
梁修远……
舍友们去上课的时候,用语音助手给她放有声书,说里头就有一个跟她同名同姓的配角,叫她好好听着。
苏陶起初还用点心,但作者对苏陶下的笔墨太少太少,苏陶与其说是女配,不如说是一个炮灰,挂了一个男主青梅竹马的名头,一生都在默默痴守。
男主梁修远作为时代精英,在流金岁月里走出国门,从硅谷小职员一步步做到ceo,破局,遭陷害,破产,最后回国创业成大佬,这本书的科研项目写得很专业,商战更是跌宕起伏,大佬的感情戏有,但是不多,点缀之用,还分给几个女人。
哼!男人!男人写的男人!
迷迷糊糊中,苏陶睡过去了,再醒来就已经到了这里。
苏陶心里尚存一些希望,或许睡一觉,她又回去了呢。
一夜唢呐声,快到天亮时,终于停了。
门开了两回,中年妇女进来,摸她的额头,叫她的名字。
苏陶只转个头,闭着眼睛装睡。
证明她还有气儿,只是没劲儿搭理人。
傍晚十分,院子清净了下来,依旧躺在破席子上的苏陶心也凉了。
咯吱一声响,门又被人打开了。
一阵凉风过来,苏陶下意识抓上大牡丹花被单,睁开了眼。
刘青水看见她醒了,面色一喜,三两步走到床边,一只手摸上她额头,“好些了吗,厨房有猪杂粥,起来喝一些,谭老六做厨子,他手艺不错,妈特意叫他做的。”
村里有白喜事,街坊邻居都会过来帮忙,这猪杂粥是她特意去厨房让谭老六熬的。
虽然残余着原主一点记忆,苏陶还是有些别扭,稍稍偏过头去,片刻后,轻声吐出几个字,“我想,喝水。”
“妈去给你倒。”
没一会儿,刘青水端着一个大粗瓷碗回来,送到她嘴边。
一天一夜没进水,昨晚上又被灌了糖水,这会儿苏陶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要冒烟,就着碗口咕噜咕噜就是两大口。
那水凉津津的,从喉咙一路凉到胸腔。
“这是凉开水?”
“哪有凉开水,就院里的井水。”
苏陶头皮又紧了。
这妈当的,真是够糙的,女儿抱恙在身,竟然给她灌井水。
她生在中医世家,一年四季都是喝温开水,哪见过带病喝凉井水的。
苏陶推开那个碗,“太凉了,烧开了再喝吧。”
刘青水顿了下,“能有多凉,厨房里乱七八糟,上哪儿烧去。”
倒也不是找不到地儿烧,只是犯不着,家里平时都是喝井水,大冬天才会烧开水,烧水要功夫不说,还费煤球。
苏陶又躺下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妈,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刘青水一时无语,“什么季节,昨天不是秋分了嘛。”
她背过身子,声儿软绵绵的,“都秋分了还喝凉水,怎么能行,再说,我是女孩儿,就算不生病也不能喝凉水。”
刘青水:……
以前她不也一直喝凉水么,生一场病还娇气上了,不过,这个时候她身子不好,刘青水依着她便罢了。
喝上热水后,苏陶撑着酸软的身子下了床,坐在饭桌上看那油腻的猪杂粥。
她以前可不吃这玩意儿,奈何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再加上这样的年代,初来乍到的,上哪儿讲究去。
这两天办丧事,刘青水也累坏了,拉开木凳子坐下来,往门外张望两眼,才凑过去,说:“你奶奶两眼一闭就过去了,啥话也没留下,你大伯他们今儿清点东西,这破屋子能有啥,就说少了你奶奶那块玉佩,也不晓得是被人摸走,还是她啥时候弄丢了,估摸过几天你身子好了,还得来问你。”
平西村地处承州市西郊,紧挨着冻肉厂和承州市最大的干货市场,田地多,买卖也能做,日子过得去的人家都已经住上楼房,苏家叔伯也是一样,住着两层三层小楼,只有苏老太太独自带着苏陶住在老泥房里。
苏陶不以为意,“噢,问呗。”
刘青水压低了嗓子,“你奶奶没给你?”
“没有。”
她除了一身旧衣裳,身上光溜溜的,一毛钱也没有,哪有那玩意儿。
刘青水一个嗤气声,“你奶奶就嘴上说的好听!还偷摸跟我说,你打小没爹,又跟她亲,那玉佩要留着给你做嫁妆的,我还寻思,是不是你不知轻重,送去给梁修远了。”
这下,苏陶呼吸倏忽一浅。
可不是么!书里说,苏陶奶奶祖上是侯府下人,跟随府里夫人逃难到南方,得了那么一块祥龙鸡心玉佩,苏陶打小和奶奶亲,奶奶偷偷把玉佩给了苏陶,正赶上梁修远要去留洋,苏陶伤心之余,把那块玉佩送给了他。
或许念着原主和奶奶的祖孙情,苏陶内心深处隐隐泛出酸涩来。
原主这一生太苦了,或许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才叫她穿过来,帮原主拿回那一块玉佩。
她在心里呸了一口,梁修远负了原主,要真昧下那块玉佩,那就是猪狗不如,这种人也配当男主?
刘青水嘴里叨叨:“你爸没死的时候,在冻肉厂宿舍,他妈还天天叫你做她家儿媳妇,自打梁修远考上中专,他妈那眼睛就挂头顶上去了,更别说这会儿要去留洋,他是龙,你不是凤,没那个命,咱不去高攀,受那窝囊气做啥,承州那么大,找不到好人家了么。”
苏陶扯一下唇,“妈,你放心吧,我眼睛也挂头顶上,我也瞧不上他。”
刘青水一滞,嘴角抽动两下,到底没再说话。
女儿一向温厚,极少说重话,这一回梁修远去远洋,碰上她奶奶过世,怕了伤透了心,才说出这些话来。
当妈的难免心疼,刘青水每天从洗头房回去给女儿烧火做饭,烧水梳洗,这就罢了,苏陶还不让她走,病恹恹地说,她一个人会害怕。
以前的苏陶可懂事了,只会让妈赶紧回自己家。
刘青水只觉得苏陶这一回遭大罪了,等过几天,把她带回家去,反正苏陶也到了说婆家的时候,住不了多久,家里的男人也无甚话说。
又过了两天,苏陶精气神回来了些,梳洗一番,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按着原主记忆里,梁家的方向走去。
梁家的房子比一般人家要气派,邻居都是白墙,只有他家外墙贴上了砖红色瓷块墙皮,围墙中间还用上了镂空砖。
苏陶从镂空砖里望进去,只看到院里停着一辆摩托车,旁边放着一个水桶,水桶边上挂着一张灰不溜秋的抹布。
冷不丁咯吱一声响,大铁门被人从里打开了。
苏陶小小吓到,一扭头,视线正好与一个中年妇女撞上。
这人一身灰绿色职工装,脚踩中跟皮鞋,肿泡眼,眼尾耷拉,嘴巴干瘪像个老太太,正是梁修远的妈王贵英。
王贵英乍一看到她,也是惊了一下,转瞬就回过神来,扁嘴一动,“你是……”
苏陶转身正对着她,牵唇道:“婶子,我是苏陶啊,我爸以前也在冻肉厂的。”
王贵英哪里是认不出,她是不想认,不说苏陶高中没毕业,单说她死了爸,妈改嫁,还开个洗头房,说出去丢死人了,哪里配得上她家儿子。
她只扯一下嘴皮子,“苏陶啊,瘦了,我都没瞧出来,家里都挺好吧?”
苏陶一心只想见到梁修远,笑说:“还好,我路过这里,听说修远哥回来了,顺道来看看,他在家吗?”
王贵英不甚热情,“他不在家,跟同学聚会去了。”
苏陶有些失望,她要在梁修远出国前,把玉佩拿回来,可人多嘴杂,男未婚女未嫁,她总不能一天两三趟来找他。
“婶子,等他回家,你跟他说一声,我找他有急事。”
这样,梁修远总该去找她了。
王贵英也不看她,不急不缓卷她的袖子,“啥事儿你跟我说,我估摸他这段时间没闲工夫了,他大舅爷给他讲了一门亲,我这不,才上西江饭店买点心回来,还得去给他爸裁两身衣裳。”
苏陶嘴角僵住,一时失语。
“你身上戴孝,我就不请你进家里来了,办酒席的时候你可要来。”
“……”
王贵英往院里走,从墙角处拿起一个竹篮,拍了拍,“你说你妈,开那洗头房做啥,要想开,等你找了婆家再开也不迟。”
苏陶活到二十岁,总算真切体会到一个人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是什么样子了,王贵英装作不认识她就罢了,知道她戴孝,还假惺惺问她家里人,刘青水开洗头发,不争不抢卖力气活挣钱,凭什么说那些话阴阳她。
这个女人真是又假又坏,幸亏原主没嫁到这家里来。
她一个气声,“婶子,我妈的洗头房可不能关,关了梁叔上哪儿洗头去。”
王贵英一滞,转过身去,脸色已经变了,耷拉的肿泡眼也睁大了些,“你梁叔啥时候去洗过头?”
苏陶略微抬起下巴,扯嘴笑了笑,“啥时候去我不知道,是我妈洗头房的阿姐说的,我妈说了,秃子会遗传的,我们苏家可没有秃子,为了下一代,叫我离秃子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