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惶
==第一章==
胜兴十年,唐家府邸。
门外丫鬟一脸愁容。
“姑娘,怎么还没醒。”
唐咏宁昨日坐轿出门,在街头拐角处竟与迎面的车辇撞了正着。
抬轿的小厮脚下一滑,轿辇倾落,她整个人从轿子里摔了出来。
隐隐辚辚间,唐咏宁做了一个悠长连绵的梦,梦里父亲拒了同司家定下的婚事,榜下捉婿,将她许给了新晋探花郎李乾。
可出嫁第一日,唐家抄家,父亲锒铛入狱,而始作俑者正是自己那新婚夫婿。
她身着素缟跪地求李乾放过唐家,他只冷冰冰笑着,那双狠戾的眸子似要将她深深溺毙。
“唐咏宁…这是唐家的现世报。”清冷得骇人声音在她耳畔边盘旋。
尔后,李乾一路高升,如日中天,成了权倾朝野的宰辅,他的后院堆满了各路权臣送来的尤物,
她一个罪臣之女,身份卑微,连最低等的小妾都可以欺负到她头上,日复一日,她受尽那群深宅妇人的算计。
最后的画面不知为何停在李乾手持弩箭,戾眸对她,而她竟凄笑着从皇城上一跃而下。
“啊!”唐咏宁惊醒,整个身子从床榻上弹起身,妆台上的琉璃镜照出她惨白骇人的脸色。
丫鬟鸢儿忧急上前,“姑娘,可是着了梦魇?”
梦中一切犹在眼前,她攥着襟口,身子不可抑制地轻栗,宛如鬼魅缠身。
“姑娘。”鸢儿这一唤,将她从幻境中拽回,想起自己从轿子里摔出来时,含混间看见了梦中人的脸。
正是那新晋的探花郎!
她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衾被,草草套上绣鞋火急火燎地奔了出去。
刚跑至外院,唐盛祁正和李乾携步而出。
眼下正值凛冬,整个院子银光素裹,风雪扑簌,她走得急促,惊得长廊下正在觅食的雀鸟展翅高飞。
李乾刚一抬眸,便见唐咏宁素衣薄衫,肤如凝脂,一头乌发未绾,堪堪披在细柳腰身间,清眸潋滟,狼狈中仍难掩昳丽。
唐咏宁紧盯着李乾俊朗的脸,魂不附体,嫩白掌心硬生生迭起一层细汗,眼前这人与梦中的李乾一般无二,唯独他这双眼睛更为摄人,以及右眉角处多了一颗痣。
梦中的李乾大多时候都是没有这颗痣的,唯有一个画面,她隐约瞧见过这颗眉角痣,那便是她在塌上被翻来覆去欺侮的时候!
一旁唐盛祁脸上不虞,“怎么回事?”
鸢儿从后头跟了上来,将手腕间的外氅披在了唐咏宁身上,着急唤了声姑娘,唐咏宁四肢百骸僵滞,恍若未闻。
唐盛祁拂袖轻责,“还不把姑娘带回去。”
鸢儿几乎使了全力才将唐咏宁拽离。
待人走后,唐盛祁面色稍霁,“让李郎君笑话了,小女许是受惊了。”
李乾深邃的眸中浮光一晃而过,“无碍。”
回了闺房后,鸢儿扶着唐咏宁沿着紫檀圆木桌落坐,“姑娘怎么了,就这样冲了出去,还让外人见着了。”
“他…那人怎么会在府中?”她周身凉透,问道。
鸢儿递了杯温茶给她,“姑娘说的是李郎君,他是进京正待春闱的解元,昨个就是他的轿辇冲撞了姑娘,送姑娘回来后好生好气的致歉,与大人闲聊之中才知他也是奉南人,大人直夸其相貌秉性极好,晌午的时候还留了人用膳。”
“还只是解元?”唐咏宁低喃。
梦中她与李乾初识时,明明他已经殿试唱名,高中探花。
鸢儿眉笑眼开,正说得兴致高涨,“指不定大人是想招李郎君做女婿呢!”
“莫要胡言!”唐咏宁握着茶杯的手攥紧,疾言厉色。
见自家姑娘面色青白,鸢儿忙自掌嘴,“姑娘莫生气,我都是胡说的,姑娘与司家公子的婚事是司老将军一早说下的,就算李郎君今后掌权摄政,也不能驳了去。”
掌权摄政!!!
唐咏宁想起那个梦,又忆起那道士所言,顿时心悸无比,纤细白嫩的指尖摁了摁螓首,“你去煮碗安神的汤来,我心口闷得发慌。”
鸢儿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唐咏宁教养极好,平日里素来和颜悦色,何曾像今日这般。
“奴婢这就去。”
唐咏宁默默出神,外院传来下人鱼贯而出的脚步声。
鸢儿端着安神汤进屋。
唐咏宁素手扶着碗,问道:“外院在打点什么,这样大动静。”
鸢儿随口答道:“听闻李郎君进京一时无落脚处,大人便留了他在府里住下,现下已经在搬了。”
“什么!”
顷刻间,唐咏宁手中的汤匙从指腹间滑落,“啪”的一声,跌落青瓷碗中,溅起的汤花荡在她莹白的脸上。
余惊未平,惧意再起。
唐咏宁想都未想,径直奔向了书房。
“阿爹…”
她连叩门都顾不得,冲了进去。
“阿爹为何要留那人在府里,那人…”
话哽在喉,她急得不禁拔高音量:“总之阿爹让人把李乾的东西都丢出去,不许留他在府里。”
文官大抵都看重闺风教习,唐咏宁今日屡次失礼,实在反常。
“胡闹!你一个女儿家说的是什么话?”唐盛祁恼怒。
唐咏宁手上的帕子攥紧,缓了语气,“阿爹……那人入府包藏祸心,是想要害唐家!”
唐盛祁眉心一蹙,轻责道:“你打哪听来的胡话,李郎君文章做得出彩,高中指日可待,多少人户都是要攀附,好端端的害咱们家做什么?”
“我…”她咬唇语噎,斟酌了半晌方将梦中李乾设计陷害唐家的事情道出,独独略了自己同他的纠葛。
唐盛祁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梦境如何能当真,我看你就是说书的听多了,才会夜有所梦,当不得真。”
唐咏宁梦中阿爹正是为了巴结李乾才将自己许给他,不由浑身冷颤,“阿爹,您让李乾留府,不会是想悔了司家的婚事。”
被戳中心思的唐盛祁面上一僵,“宁儿,我们两家是口头上订下亲事,可司家根本无心于你的婚事,我为你另谋前程也是在理的。”
她连连摆首,“就算不嫁司家,也绝不能是李乾!”
唐盛祁喟叹,“且不说这个,李乾仕途光明,唐家无论如何都怠慢不得。”
见唐咏宁默然沉思,唐盛祁又道:“你四弟弟今后也是要入仕的,多结交些才子总是有益处的,方才那样的话可莫要再提了。”
心中悚然渐褪,唐咏宁默默思了一番,眼下李乾还未高中,那就是一切还有变数,如若自己能施恩于他,再将当年的事解释清楚,他未必会报复唐家,指不定唐家还因此得了庇佑。
她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阿爹,此话倒也在理。”
客栈内,杜昭拾掇着箱篋,“二爷,我实在不明白,为何非得住到唐家去,咱们自个又不是没有宅子,就算是想结交朝中官员,怎的就非选了唐家。”
李乾笑了笑道:“你才随我来邵安城多久,趋炎附势倒是学得好。”
杜昭耷拉脑袋,连忙认错,多嘴又说了一句,“只是唐大人区区六品令史,帮不得二爷多少。”
二爷自打来了邵安,多少达官显贵有意结交,却偏偏选了一个小门小户的唐家,他实在看不出来自家二爷图什么。
李乾默然未言,遒劲的手推开了窗牖,瞭望着邵安城内商肆林立,听着长街下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一双幽黑的双眸深不见底。
这样的感受,仍让他觉得不真切。
前世今生,他竟以李乾的身份归来。
……
一场大雪初霁,晌午稍过,骄阳洒进院子,伴着一阵风迎来,几个丫鬟趁着闲暇,在庭院中放起了纸鸢。
听见外头笑声嬉闹,唐咏宁走出去,仰面瞧着纸鸢扶摇而上,绕着白云没入碧空中。
鸢儿从院外进来,骂骂咧咧:“都什么时节还放纸鸢,不像话。”
唐咏宁倚在门边,展颜一笑:“让她们放去,难得天气好。”
鸢儿扶着她进屋,“这些小蹄子就是让姑娘惯了的。”
“都命人安排好了吗?”唐咏宁忽然问了一句。
鸢儿点首,心下几分纳闷,昨天姑娘还一脸不情愿李郎君入府,这会倒是事事上心,还嘱咐小厮们不许怠慢。
唐咏宁一脸正色:“他是家中贵客,自是要好好招待,我让你打听的事呢?”
鸢儿心下嘟囔,李郎君的喜恶哪是她一个小婢女打听得出的。
她思忖了半晌才道:“旁的不知,就是听说前阵子宋小郎君的一幅景致山水墨画,李郎君见了,赞不绝口。”
唐咏宁素手托着茶座,乌溜的眼眸簇亮,“你去库房,将我那幅蒲塘秋景图,挂在李乾房中。”
鸢儿闻言,面上诧然,“那可是姑娘最喜欢的,平日里安哥儿要赏,姑娘也不是肯借的…”
她敛了敛神,“别聒噪了,让你去就去。”
一幅画罢了,能讨得了李乾的欢心才是要紧事。
过了几日,李乾入了唐府,安置在了外院的清居堂。
杜昭环顾四周乐呵一笑,“倒是布置妥帖。”
小厮恭敬道:“若是李郎君有何需要,只管提。”
见李乾专注地望着墙上的图,小厮回道:“这幅图是我家姑娘的心头好,得知郎君也喜欢,特地挂在这供郎君细赏。”
素来内敛深沉的人,眼神竟亮了几分:“过会我亲自向她道谢。”
唐咏宁正在房中绣花,一听说李乾要来谢她,吓得扎破了手指,“什么…他要见我?”
鸢儿笑道:“人已经在花厅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