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前缘
我知道姜豫并不奇怪。他是我在宫里的老师，教了我六载。因为上了年纪，执教固执，最固执的一点就是认为“九方徽不可上前杀敌”。
他倒不是重男轻女，相反，他奉我为太女。而他以此理由几次三番阻我，只是担心我在战场有个好歹，无人能继承大尊。
事实证明，他不让我去其实是对的。九方徽虽然大获全胜，威名远扬，下场却不好，红颜薄命且不论，最后连尸首都没留下。
可怜姜豫年迈，拖着一把老骨头，还要四处召集门徒，为我平反。然而朝堂局势已定，皇帝多病，太女战死，另有太子派推举九方昱为太子。
九方昱称帝后，念及姜豫曾对自己有过教导，没有杀他，放他归隐山林。
姜豫最后是在多采城的山林里老死的，死时九十九岁，因他一生无儿无女，只在晚年收养了一名义子，尸首便由这名义子葬在山林，至于葬在何处，世人不得而知。
姜豫离朝后，他的门徒也尽数被朝廷清算，有幸活着的则纷纷逃离上三城。
其中有个人来到骨瓷城投奔远方亲戚。这个亲戚原是开茶铺卖凉茶的，有了这个人的加入，铺子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小小的茶铺升级成茶馆。
茶馆开业那天，骨砂城人人要唤他一声傅老板，上赶着说亲的也不少，他便留在这里娶妻生子。
后来茶馆升级成茶楼，傅老板渐渐成为城中一富，日子愈发滋润。商场不比官场讲究，他早忘了恩师教诲：只要有贪欲的地方，就有凶险。
某年开春，他照例带着一大家子人去踏青，谁知半路跳出一群强盗，挟持了他们一家人，以此索要大笔钱财。
傅老板没有犹豫，乖乖将钱财奉上，一大家子也随他将身上的贵重物品一并奉上，以求活命。
然而人心的贪欲是个无底洞，如果强盗肯就此离去，也就不叫强盗了。
强盗索要更多，傅老板便以“传家宝放在家中”为借口，邀强盗进城去取。
强盗只当傅老板人傻钱多，没有怀疑，只带了两名手下，便跟着傅老板一大家子人进了城。
进城的时候，强盗还担心傅家会向守城士兵求救，分别偷偷用刀抵住了傅老板的妻女，想看傅老板如何处理。
结果，守城的将士看这几个大汉，只当是傅老板新招的苦力，也没有多问就放行了，一行人顺利地回到傅府。
进了傅府，便是傅老板的主场，他领着强盗来到书房，趁强盗不备，拔出挂在墙上的宝剑，一剑刺死了一名强盗。
若没有武艺傍身，他当年早已随师门死于太子党的手中，哪里还有如今的傅老板。
当年，恩师姜豫倒台，他小小年纪对师门的境遇无能为力，只能抛下师门逃回老家。如今，他成家立业，家大业大，一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都依仗着他活，他深知，自己无路可逃了。
这一回，他也不想再逃了。
傅家上下都知道老爷会舞剑，谁都没想到他会一剑刺死强盗，士气大涨，大家齐心协力联合在一起，将剩下两名强盗击毙。
严格来说，傅家一大家子联合一起，也只击毙了一名强盗，要不是守城士兵反应过来不对劲，登门拜访，傅家满门就要被那强盗头目一人屠杀殆尽了。
当年那守城士兵如今早已不在人世，就算他在，也绝对不忍细说：太惨了。
傅老板为民除害，付出的代价却是惨烈的，傅家一家十几口人，死一半，伤一半。死的是傅夫人和傅少爷，母子俩重伤不治，当场死亡。
重伤但活下来的只有傅老爷，没过几年也郁郁而终了。只有傅家小姐，当时在傅家账房的舍命相救下，安然无恙。
那傅家账房也是个命大的，被那强盗一掌击中胸口，就因为怀里常年揣了个小算盘，算盘都被打裂了，人却还没死，只是自此落下个了气血不足的心病。
但小账房从不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他凭此恩获得了傅小姐的青睐，再加上傅家再无男丁，傅老爷一死，他就入赘成了傅家女婿，翻身奴才把账唱。
在我认识的人中，能有傅海这般好运气翻身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更有甚者是因为不走运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可怜人。
大尊朝九城，民风和职责各有不同，是个包容互惠的大国，而为了维护这九城之间的秩序，大尊的法律可谓繁琐，不过繁琐也代表着严谨，谨遵律法，世人才能守住和平。
在各城日益健全的法律之下，还有不同的各城民俗，具体城池需要具体分析，因此每城设有两座城府，一文一武，相互□□。
每府设有一名府尹和两名副府丞，长官级别每五年一轮岗，五年一轮岗，以避免贪污腐败。
文府名【奉天府】，下设三司，首司为府尹职位，首要监督城内情况、其次负责城中官差的调度和后勤保障，每月底向中央报呈月报，交代城中大小情况。
次司常务，负责处理城中大大小小的民生事件和行事官司，每月底向府尹呈月报，月报内容是当月所有常务工作的汇报总结。
末司常务副手，负责看守、管理城库，提供全城的生活后勤保障，每月底定期向府尹呈月报，月报内容是当月财务工作的汇报总结。
武府名【佑天府】，有三支队伍，一支负责守城，一支负责城内巡逻，一支负责给奉天府当侍卫，职能不同，官阶相同，都是中央下派的武力机关。
此配置每城相同，而大尊朝共九城，人口千万。除去官府人员外，每行每业，各有各有的营生，就不在这里一一介绍了。
由于九城分配的资源固定，除了考取功名，大部分百姓为了糊口，都会继承父母辈的职责，轻易不跨行给自己找麻烦，如今经历了千年洗礼和沉淀，阶级早已固化。
要想出人头地，考取功名是最快的方式，武功比文功更快，但也不是容易能考上的。读书写字是少数文人享有的权利，健身习武更有各大武馆和武林门派传承，秘籍轻易不外传。
近百年，在先皇九方昱“义务教学”政策的大力推动下，各城都成功开设了对公学堂，不用交学费和书费，就能免费学到两年的知识。
大尊朝历史千年，两年学堂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更何况各人先天基础和后天各不同，有些人学满两年，也只是摆脱文盲而已。
柳念的父亲柳正雨，祖籍是神仟城，爷爷那辈儿因为跟随先帝平反有功，得了个文职小官，就在这个小官职位上兢兢业业干了后半辈子。
柳正雨是家中最聪慧的那个，两岁能语，三岁能识字，四岁能背书，五岁能作画，六岁能写诗……柳父对此儿深感欣慰，准备柳正雨十年学满，通过城试，就将这身官服脱给儿子，自己告老还乡，却没想到后生可畏，锋芒毕露，最后竟一路考到十央宫，过殿试，由皇帝亲赐探花。
柳正雨是大尊最年轻的探花郎，年少成名，风华正茂，若是一生安分守己，就守在神仟城，将来不说大有作为名垂青史，也能舒舒坦坦地过完后半辈子。
可惜，他被胜利和权力的欲望冲昏了头脑，向上爬的时候只知道往上看，不往下看，一朝轻狂，就从高处被当权者狠狠踹下。
所谓爬的越高，摔得越狠。先皇驾崩后，柳大人先是因为在朝堂上惹怒新皇，被新皇从朝堂贬回了老家，后又因为每月利用职务之便帮老父亲买药，被神仟城府尹参了，连带着包庇罪、渎职罪一并罚下，又被贬到骨玉城，当最末的常务副手。
到了骨玉城，柳大人回顾自己前半生，郁郁不得志，险些自戕，好在他还有一位贤妻不离不弃，对他多番劝导，终于使他幡然醒悟：自己本是因为喜欢读书所以读书，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为了功名而读书？
他郁闷着，回想着，直到家中小儿子的诞生，才开始重新建立信心，打起精神：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得成为孩子们的榜样。
柳大人经此贬谪，已然被朝堂磨平了锐气，从此只做本分人，一天在职，便上满一天的工，不说为骨玉城的经济作出多大贡献，可也没出过什么纰漏，城中发展总归是稳中向好的。
闲暇之余，他不愿花费功夫在官场打交道了，时间都留着陪伴家人，或是在家吟诗作画，或是邀家人或者旧友来家中喝酒，尽兴时，还要拿出自己珍藏的古书字画，同亲友赏乐。
某日，酒过三巡，佑天府的侍卫闯进了柳家，柳正雨彼时正跟妻儿谈心，不曾想被属下打扰，也不恼火，晕乎乎地笑了。
“失态，哈哈，是本官失态了。你们这是……馋我家的酒了？哈哈哈！玉娘！去拿好酒来！”
玉娘一介妾室，顾不上身份，当场一巴掌把柳正雨扇醒了。
待他酒醒，家里正陷入一片混乱，平日在府中天天相见的那帮衙役，此刻正如强盗般四处打砸摔抢，没一会儿，就搜出了前朝违禁物品，交给府尹过目。
那不过是谈情说爱的小画本，女儿爱看，他便买了回来，根本不曾细读，哪成想，那本书的结尾简直大逆不道，是本禁书。
因此书，柳家被满门抄斩，只有家中长女因为嫁到隔壁骨砂城首富家中，躲过一劫。
死劫可逃，活罪难逃，柳念此后在傅家过的并不如意，不是挨骂就是挨打，这三年来，她想逃逃不掉，想死死不成，只能是一天天熬着。
也是苦了她，打从我嫁进来，我俩至少也见了三四次，都没见她笑过。
明明小时候是柳家最活泼可爱的孩子……
柳念嫁给傅思昌那天，赵有鑫带着儿子赵东成去吃席了，我听他们回来描述，柳念当时虽然没嫁给如意郎君，但至少还会笑。
如今笑也没了，想必她对傅思昌已经是没什么感情了，如此正好，也省得傅思昌的花花肠子在妯娌间捣乱。
傅家这两兄弟一个比一个能演，今日傅思昌向我表白，可想而知他并不如世人谣传的那般是个痴情人，但他当初花那么大的代价捞柳念，不看情面看财神面，应该也不至于置柳念于死地。
对不住，柳念，我知道傅思昌死了，你才能重获自由，可我留着傅思昌还有用，你还得再被他折磨一段时间。
但我保证，你会获得一个满意的结局。
“我当然知道姜豫了，大名鼎鼎的姜太傅，谁不知道？”我语气轻快，露出和善的笑容，希望柳念能因此对我放下戒心，“不瞒弟妹，我家里还收了不少姜豫的字画呢！”
“真的？”
“真的呀！你想不想看？改天叫我娘给我寄些过来，也让傅家人开开眼。”
我这般财大气粗，柳念刚燃起的一点兴趣又灭了，甚至不打算接话，转过去的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笑意，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根本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