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他们于寒冬腊月来到扬州,最终是没能有幸见过妩媚温柔的扬州三月天。
离别那日,扬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细细柔柔的雨丝落在树梢肩头,伴着声声鸟语呢喃,似是这座千年古城亦不舍他们的离去。
此去一别,经年难见。
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谁也没有许下承诺,谁也没有露出伤感,一如再正常不过的一场别离。
燕南熙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定定望着不远处官道清晰可见的人影。
为首的少年一身简单骑装,背影爽飒,墨色的长发用颜色鲜艳的发带高高束起。
今日是兖州王女回程的日子,城门上禁止通行的告示贴了几日了,是以今日除了城墙上燕南熙一众外,再无旁人。
宽阔官道上疏落的一行人越发显得少。
雍州的队伍早在几日前已经启程,谢晀并两三亲卫悄然留了下来,随着燕南熙同一日出发。
谢晀一勒缰绳,身下骏马的嘶鸣穿透长空,落到城楼上。
他笑着回首,果不其然看到意中人,面上笑意更浓。
抬腕折下几支初初冒芽的新柳,摘下飘扬的发带,剑起又落,一截发带落入手中,动作细致又温柔地将几支柳条束紧,绑在箭矢之上。
随后张臂抬弓,对着城墙上的人影。
燕南熙身后的侍卫瞧见他的动作,均是心下一紧。
“公主”赵渠轻声唤了一声。
燕南熙抬手制止。
赵渠识趣地闭上了嘴。
锋利的箭矢破空而来,箭簇在阳光下折出一道亮眼的光。
赵渠眸光灼灼,紧紧盯着那道银光,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配剑。
只听一声重重的闷响,那箭矢带着极重的力道,狠狠扎进了燕南熙身前的城墙之上。
一直屏着气的赵渠这才松了一口气,刚要上前。
燕南熙却先他一步,俯身解下了牢牢绑在剑柄上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的新柳,将它与发带皆握在手中。
发带借着风力缠缠绕绕,挽上了她素白的手腕,再不肯离去。
燕南熙抬眸,与马上少年隔空相望,忽地扬声唱起了兖州常用来送别亲友的歌谣。
清风送去少女的践行曲,亦送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
山水为画,渐渐远去的少年则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离别总归是伤感的。
燕南熙坐在马车上,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从城墙上取下来的箭矢,箭簇依旧亮眼,连尾羽都洁净如新,箭柄上刻着他二人的名字。
唤人取来上好的紫檀木匣子,亲手将三样东西一一放进去,吩咐月艾妥善收好。
这才着人唤来赵康。
赵康已等候多时了。
扬州南边三郡已然落入囊中,其后将是兖州在乱世中立身的根本之一,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南三郡多山,且人烟稀少,最能避人耳目,再适合不过的练兵之所。
唤赵康过来自然是为了此事。
此次兖州来的人远比明面上的要多,正好方便了她接下来的打算。
“赵将军,此行关乎我兖州大计,极为凶险。若是露出蛛丝马迹,恐被”
燕南熙顿了顿,所指是谁不言而喻,便接着道:“请将军务必小心谨慎,切切不可走漏风声。”
“我与韩刺史约法三章,互不干涉,但此人亦不可尽信,毕竟雍州,是友,也可以是敌。”
南三郡她预备用来演兵之事,谢晀与韩阁皆不知。
韩阁只当她是为自己找一条后路。
谢晀知她另有打算,却不知她究竟想要做何。
因此,南三郡必须完完全全掌握在他们手中,旁人休想沾染半分。
即便是谢晀。
赵康肃着脸点头,“公主放心,赵康必不辱命。若有差池,愿提头来见!”
声音铿锵,带着无尽的决心。
燕南熙含笑点头:“我自然是相信将军的。如此南三郡便托付给将军了,若有事情,即刻来报!”
“是!”
此番初初接管,赵康任重道远,须最快拿下南三郡,清掉钉子眼线,细寻练兵之所,担子不可谓不重。
“赵康听令!”她肃了面容。
“扬州之行,本宫将七成人马与你调遣,给你三个月,可有把握收拢南三郡?”
“愿立军令状!”
说着起身,深深跪了下去。
燕南熙面上一片平静,亲自将赵康扶起来,“敬候佳音。”
送走了赵康,她阖目靠在迎枕上细细思量,三个月是有些仓促,但
燕南熙展开舆图,指尖精准地落在中州,点了三下。
只盼着乱世能晚些来吧。
再次在心里将日后的计划过了一遍,确认无疏漏后,才收起了舆图,另取了一封火漆封好的密信出来。
这是临走时韩阁亲手给她的。
先前她与韩阁谈条件时,本不必让步那么快,盖因韩阁话里话外与她想要的东西有关。
若说她在找什么,莫过于前燕印玺了。
燕朝既已让贤,原本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也没了那层意义。
先帝践祚后,另有臣下寻了一方古玉来用作传国玉玺,先前的印玺便承诺还于燕王。
不仅如此,先帝曾承诺过,凡凭前燕玉玺,无论燕氏子孙犯了何错,皆不诛九族。
即便是谋逆。
自然,这样大的恩,只会开一次。
然而先帝驾崩时,权力交迭之际,朝野内外皆动荡不安,那在先帝崩逝前送往兖州的印玺,竟在初入兖州的地界时,不翼而飞了!
当今帝王巴不得如此,更方便他抓了兖州错处好除了眼中钉,不借此发落,已然是万幸了。
因此口口声声寻了十余年,至今无一丝踪迹。
燕南熙亦在寻它。
一是为了先帝承诺,多一层保障,何乐而不为?
二则燕王生前曾于她交代过,前燕印玺实则内含一极隐蔽的地图,凭此印玺寻到图示之处,则可号令前燕皇室世代培养的一支暗卫。
因着他当初身子并不好,且燕帝将这支暗卫看得极重,他也只听燕帝寥寥提过两次。
于是去世之前将此事说与了燕南熙听,若是能寻到印玺,不妨去瞧瞧,寻不到便也罢了。
边想着,边拆了韩阁送与她的密信来。
半晌搁了信,沉吟一二,提笔书了两封信。
正正巧了不是,扬州暗探曾偶然听过一醉汉吹过牛皮,似与这印玺有关,便留了心传信回来。
这醉汉,正是雍州凤翔人士,后附了醉汉的名姓。
第二封信写完,先前第一封信的墨迹已经干涸,她却没有立即装入信封,略等了等,终究是又匆匆添了一句话。
墨迹一干立即封了信。
轻敲了木窗,月艾闻声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燕南熙将两封信递给她,仔细嘱咐了:“一封快马送去雍州,交予曹老六;另一封送”
她顿了顿:“送给秦王世子。”
月艾微讶,不禁瞧了瞧天色,这分别尚未有半日,怎地就要送信去?
燕南熙补了一句:“速速送去,有正事。”
月艾接过,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可要给将军送一封?”
那眼神,分明是说她厚此薄彼。
她与秋艾尚不知定远将军与秦王世子是同一人。
燕南熙默了默,挥手赶她走。
秋艾在一旁悄声笑,扯着她要走,偏生还问了一句:“公主,马车中可是有些闷热?若是的话,奴将窗子开上稍许,公主还能瞧瞧风景?”
燕南熙嗔了她一眼,何尝听不出来她话语中的促狭?
而后探手抚上微烫的面颊,点头允了。
微雨绵绵的扬州里,刺史府一派春色盎然之景,沾着雨露的花儿越发娇艳。
刺史府正屋内,却是掩不住的药味儿。
韩阁年纪渐长,身子早不似年轻人那般能熬。此番动乱,扬州巨震。而他身为扬州一方父母官,怎能撒手不管?
是以强撑着病体处理公务,有他稳定民心,扬州极快安稳了下来。
他原本就受了伤,加之叛变的是他一手提拔起来、视若半子的卫泽,对他打击不可谓不大。
这厢终于送走了两尊大佛,他终于松了口气了。
只是这口气一朝松缓,强撑着的身子也垮了下来。
韩束之在一旁伺候汤药,顺带与他讲些近来扬州的事务。
韩阁倚在床柱上,面色苍白,眼里神采微亮,赞许地瞧着他出色的长子,缓声道:“你做得十分好。”
韩束之浅笑,稳重内敛。
韩阁看在眼里,一时辨不清是喜是悲。
他这长子,原先是有几分少年意气的冲动与莽撞的,却因此着了小人的道,险些丢了性命。
甚至为此不得不以继子的身份存在。
现如今,已然沉稳至斯了。
又想到才离去的谢晀与燕南熙,竟是一个比一个心思难猜。
于是开口劝了一句:“你且不必思虑过多,尚且有我为你兜着底,你还年少,不必面面周全。”
韩束之顿了顿,低声应了是。
韩阁叹口气,知他仍放不下那件事,也不再劝,于是转了话题。
“如今那两位都走了,你可有甚想问的?”
“儿浅薄,有一事不明。”
韩阁示意他继续。
“私以为,这两位似乎交情不浅。只是两人相隔千里,怎会如此?”
“你可知,教导燕王女的是何人?”
韩束之:“大儒柳和昶,前燕时曾为太子太傅。”
韩阁颔首,继而道:“其人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1’为傲,年少时游学曾足踏万里山河,是以年纪轻轻便为太子太傅,近些年兖州得有平静,燕王女便是随他游学去了,并不在兖州。而我少时,亦听闻柳大儒同秦王来往甚密。”
韩束之恍然,只仍有些疑惑。
“秦世子”他刚一开口,话便止于唇齿间。
韩阁笑得意味深长:“万事万物,皆不可道听途说。”
韩束之慎重点头。
韩阁又道:“我韩家不求功名利禄,只求能在乱世立足保住扬州百姓而已。然时局动乱,不可轻易归属一方,亦不可能安居一隅。”
“左右不过夹缝求生罢了。”
言语间有些自嘲。
韩束之近些年来跟在父亲身后扬州大大小小的事务皆有接触,天下局势也有韩阁掰开了揉碎了与他分析。
扬州富庶,百姓多从商少从军,兵力较之其他几州压根不够看的,若想谋一立足之地,只有依附于一方。
如当年的先帝,如现今的雍州。
非是扬州不愿养兵自保,个中原因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道清楚的。
如今天下还算太平,各州蛰伏以窥时局,若是扬州一有动静,那么就是最先的出头鸟,必遭群起攻之。
雍州可以接受扬州投诚,但必不会坐观他拥兵自重。
“南三郡如何了?”
听闻韩阁问起,韩束之敛了情绪,道:“一切收拾妥当,三郡尽听燕王女派去的人调遣,与扬州断了个干净。”
半晌,他斟酌着问:“可要与周围郡县交代一二,注意一下南三郡的动静?”
韩阁沉吟了下,断然道:“必不可这般行事。”
“若能探得消息还好,就怕得不偿失,不如静观之。”
韩束之点头,“总归我们没那份心。”
到底是大病初愈,韩阁面上带了些疲色,韩束之瞧见了,便请了辞。
而分别之后一路快马的谢晀一行人,准备趁着夜色继续赶路。
是以便在黄昏时,停下来略略休整。
而燕南熙派人送的信,也终于赶到了。
信使将信送来时,谢晀压了压嘴角,眉梢仍是带了些喜意。
谢晀拆了燕南熙的信,一言一语皆是正事,请他寻一寻前燕印玺。
不禁有些失落,连带面上喜意散了些。
待信翻到最后一页,目光落到那一行稍显潦草的字迹时,谢晀心尖一颤。
不等他细细看一遍,急促的脚步声倏忽而至。
“郎君,陇山急信!”
谢晀眉尖一蹙,将手中的信纸折好,妥帖放于胸前,这才抬手接过。
一目十行扫过,三两下将干粮吃完,匆匆灌了口水,扬声道:“速速整队,急行军!”
随他出来的皆是军纪严明的,不过一盏茶时间,此处又恢复往常的寂静。
天色凉爽,晚风裹着柔韧的柳条摇曳,轻扫过马上面色沉凝的少年眉梢,谢晀缓了缓,单手握缰,贴上胸前薄薄的纸张,神情稍稍柔和,眼神越发坚定。
“道之云远,易云能来。2”
云当然能来,无论多远。
终将有一日,他们会再次见面,再无人可以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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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燕南熙借道徐、青二州,速度倒也不慢。
只是兖州与扬州中间到底隔了两州,青、徐两州均是昭平帝牢牢握在手中的地盘,且青州还是他谢家老家,若想将在南三郡养兵练兵,尚需找一个安全的路线,好瞒过诸州眼线,悄无声息地使兵将来往。
一路走一路寻,挨近中州时,燕南熙还派人将那凤踩龙头的玉龙凤簪送还给了昭平帝。
言语亦十分诚挚朴实。
只道扬州狼子野心,竟有此等僭越之举,秦王世子在扬州时,还与那刺史继子来往甚密。
诸如此类的事情,或真或假地挑拣了一些,呈到了昭平帝跟前。
昭平帝摩挲着做工精致考究,栩栩如生的玉龙凤簪,声音里透着几分意味不明。
“小陈子,你说这兖州的小丫头到底如何呢?”
陈侍将头垂得愈发的低,连呼吸都轻之又轻,生怕惊扰了昭平帝。
半晌,昭平帝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瞧着你这胆子,有甚不敢说与我听的?”
陈侍躬身回道:“奴曾远远见过幼时的燕王女,私以为不如乐平殿下更活泼开朗些。”
这话说到了昭平帝心坎上。
他至今无子,只得了两位公主,尤其是幼女乐平公主,更是宠爱有加。
冷眼瞧着后宫各个嫔妃毫无动静的肚子,渐渐歇了心思,一心教养起幼女来。
他是不愿意将这至尊之位传给隔了一层的子侄的。
尤其是燕王为其女谋了燕王之位后。
区区一个藩王女都能有这样尊荣,他的女儿乃是堂堂帝女,君临天下又如何?
只是他到底顾虑着什么,这件事便始终没有提到台面上讲。诸臣子哪怕猜出了他的打算,见他不提,亦没有贸然出头反对。
燕南熙幼时来洛京时,同她病秧子阿耶一般,也是病怏怏的,不像是长寿的命格。
自然不比他的乐平一般康健活泼。
昭平帝面上带了笑,心底一哂,罢了,左不过一个小小女郎,能翻出什么风浪?
这般想着,手上轻轻一拧,竟是硬生生将那用金丝绞上去玉龙折了下来,只剩一个光秃秃的金凤驻足其上,倒是瞧不出什么不妥逾矩之处了。
随手将玉龙朝桌案上一丢,金凤簪则交给了惶惶然跪下来的陈侍手中。
“起身吧,替朕走一趟,将这金凤簪赐予乐平。”
陈侍双手接过,暗暗心惊,口上称喏。
悄然退出殿内是心下唏嘘,先前乐平殿下与贵妃别着苗头,陛下两头安抚,如今已然许久未曾提过惠贵妃了。
燕南熙将要踏上兖州的地界上时,终于等来了中州来的信使,以及昭平帝的口谕与诸多赏赐。
赏赐平平,无甚特别之处。
谨慎起见,燕南熙仍是让人仔仔细细验了好几遍,才收起来。
口谕也不外乎是些嘉奖安抚之语。
送走了信使,燕南熙挂在脸上的浅笑才渐渐淡了下去。
月艾带着小侍女们将沉闷厚重的锦帐撤了,重新换上轻盈透气的素纱帷幔。再着人开了窗子,窗外浅淡的花香冲淡了室内浓浓的药苦味。
室内光线一亮,燕南熙原本惨白的面色也显得有些假,竟是上了妆的。
秋艾亲自服侍着燕南熙净了面。
侍女们的动作轻了又轻,不轻易发出一种异响。
燕南熙临窗而站,远远眺望着晚霞染透了半边天际。
去年她与南洛流落雍州,这件事并无外人知晓。
那时她被昭平帝派去的人追杀,追兵联合冀州,把守关津,她带着南洛不得不避在牙侩的船队中,险之又险躲过一劫。
虽是远避雍州,却因此同兖州失了联系。
她下落不明之时,着急的人可不止兖州。
兖州对她的行踪只字不提,丝毫马脚不露,只道寻着了人,不过大病一场,不便见客,因此昭平帝拿捏不准她是否回了兖州。
正好雍州谢晀中了计,启程前往扬州,昭平帝顺势而为,亦私下逼迫兖州,叫她去一趟扬州。
若是她当真在扬州露了面,便是真的没死;若是露不了面,且轮不到动用金风玉龙簪,单单欺君这一条罪,便能让昭平帝借机夺了兖州。
这看似是一场简简单单的扬州之行,稍有行差踏错,引来昭平帝疑心,雍、扬、三州都将不得安宁。
早在雍州秦王府文氏的算计起,更甚是早在她被追杀时,都是诸人或明或暗推动着的。
一环扣一环,环环是陷阱,稍不留神,将跌入万丈悬崖。
这其中必然是有昭平帝的手笔了。
但谁能保证其他几州是毫无动作、没有暗中推波助澜呢?
这也是燕南熙为何饰以病容见中州信使的原因了。
而昭平帝的态度已让燕南熙稍稍放了心,至少短时间内,昭平帝不会在对她、对兖州下手了。
燕南熙负手而立,阖上双眸。霞光照过她松竹一般挺直的脊背,在阁窗上烙下一道剪影。
直至墨色渐渐掩过霞光,最后一丝光亮从天际消散时,她猛然睁开眼睛。
艳色的霞光从她沉静的双眸中消逝,随之一起被掩埋的还有她藏得极深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