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重山渡
五年前,对苍澂来说,代掌门的合籍大典与天海宴好事成双。
各门派乃至全云章的修士都翘首以盼,想一睹何人配得上通天彻地的剑修第一人。
谁知合籍大典在当日仓促取消,对外声称清仙尊的道侣因意外失踪。
天下哗然,充满期待的修士们兀自琢磨出当场逃婚的意思,无不咒骂那个薄情寡义的道侣。
苍澂认识夏歧的人都对此事缄口不言,只因夏歧的确是遭遇变故失踪了。谁知找回来后已经成了猎魔人,昔日乖顺温雅的眉眼染上几分陌生的霜寒。
知情人士又惊又怒,苍澂名门正派与自家代掌门难道还比不上那霄山?顿觉面子挂不住,便也不愿提起。
于是全天下只知道清宴被一个混账东西辜负了。
眼看八卦引到自己身上了,清宴清了清嗓,示意夏歧就此打住。
夏歧却没听到似的,饶有兴趣地双眼一亮:“还有这种事啊,快展开唠唠。”
清宴:“…………”
夏歧上一世情感寡淡,即使知道他薄情寡义的骂名在坊间流传,也不知道别人具体怎么骂的。
傅晚见山路还有段距离,便讲了起来。
“说起这人,还挺神秘,除了苍澂相关人士,没人见过此人。传闻是在合籍大典前跑了,可惜清掌门情深义重,还曾带此人去南奉神医谷求医,似乎付出了不小代价……清掌门百年来光风霁月,竟然也会耽于情爱,对方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狼心狗肺的东西。都说是觊觎苍澂的剑法与典籍,再不济也只想玩弄感情,那厮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鬼混。”
鬼混的夏歧想起神医谷当初拿钱不办事的缺德事就生气,忍不住骂了一声:“啧,太不是东西了!”
下一息,识海里传来清宴不赞同的声音:“不得胡说。”
夏歧一顿,知道清宴以为在骂自己,有些好笑。
清宴清楚五年前两人没有合籍的原因,也没有责怪过他,甚至因为他的失踪而惶急。
如今夏歧了解了天下人的态度,倒是不在意自己被骂,却意识到取消合籍大典虽然不是自己本意,但当初乃至现在,别人会怎么看待清宴……
这时傅晚刚好开口:“合籍大典取消,全云章的修士都松了口气。”
夏歧一腔愧疚卡在胸腔:“……”
胸腔中的那口气化为不可思议,他忍不住在识海里对清宴道:“不是,这些人都不盼点好的吗?”
清宴轻咳一声,安抚道:“我说过,你我的事与旁人无关,无需在意别人的想法。”
夏歧“嘶”了一声缓了缓,自己想通了:“柏澜说得对,他们根本不知道清仙尊有个多好的道侣,也不知道清仙尊和他的道侣在任何事情上都十分和谐。”
清宴沉默……这他倒是不知道。
傅晚看夏歧沉默不语,以为有所动摇,便趁机劝道:“所以让你别总想着接近清掌门,不要以为你有几分姿色就……”
“几分?”自我安慰完的夏歧还是有些在意,“具体说说,你觉得清掌门会喜欢我这样的长相吗?”
清宴忍不住在识海那边又咳了一声。
滔滔不绝的傅晚被噎了一下,心想长相几分是见仁见智,脸皮倒是十足厚。
夏歧相貌的确很好,但夸赞无异于鼓励这小子不要命地去追人,不由避开夏歧期待的视线。
“……相貌大概不是主要原因,看机缘吧。”
夏歧偏就不肯嘴上服软,还面露任重道远的坚定:“所以,我才要去修补清掌门被道侣伤得破碎的心。”
修补道侣感情,与清宴重归于好,他也不算说谎。
傅晚淡漠:“哦,届时我会去把破碎的你拾到行囊带回霄山。”
夏歧:“……”
以前给他讲传送阵遇难修士的便是傅晚吧,这如出一辙的故事情节。
他不想再和棒槌聊天,正好听到识海里的人唤他——
“阿歧。”
陵州秋水湖祈愿那晚,夏歧隐约听到清宴如以前那么唤他,还以为是错觉。
此时他被这个称呼唤得心顷刻软了,正要柔声应和,那边又道,“当初我为何要带你去神医谷?”
他一愣,把努力捏得温软乖顺的嗓音松开了,轻车熟驾换上满不在乎的语气:“啊,我那时只是个连炼气都无法入门的凡人,凡人生个病不是很正常?”
清宴冷静开口:“寻常疾病需要去神医谷?”
凡人的疾病,除去起死回生,苍澂丹药能保证药到病除。
夏歧忽然发现了这芥子的缺点,不能靠耍赖调戏立马遁走,只能硬着头皮:“……术业有专攻嘛,清仙尊自然要给道侣最好的。”
识海那边顷刻死寂了下去,正在夏歧以为清宴离开了,那边又传来了声音。
“夏歧。”
他心里一突,得,这指名道姓的,是被气到了。
他无奈放轻声音:“柏澜……”
那边不为所动,声音缓慢而温度稍低:“躲一时而已。”
夏歧哑然片刻,憋出一句:“……别多想。”
能躲一时是一时。
其实他已经做好被清宴查出禁咒连同经脉之毒的准备,对方却似乎希望他自愿坦白,没有在背后查他。
清宴迟早会知道……或许还能想想其他办法,他不想看到清宴再为他伤心。
但他总是如此语焉不详,清宴刚刚也有些失望吧……
识海里的交流断了,两人一时无话。
傅晚也不再想搭理他,似乎怕他再问出会伤害同门之谊的送命问题。
还好在片刻后,夏歧与傅晚来到了霄山峰顶。
霄山多崇山峻岭,厚雪拥险峰,雪风凌厉强劲。
位置得天独厚,易守难攻。
如今两人眼前一道裂谷横跨山脉,宽敞幽深,似无水之河,是霄山第一道天然屏障。
说是天然,却不输法阵的效果,裂谷中有战陨魔妖兽魔气与残留剑气形成的罡风,裹挟着冰霜呼啸席卷,势把妄图靠近的人拖下深渊,粉身碎骨。
这是任何人进出霄山的必经之地,有不少新入门的弟子稍不留神便葬身裂谷。
夏歧与傅晚也收了散漫之色,在罡风中御剑渡过裂谷。
渚州本是破败之地,连老天的恩泽都不肯光顾。
百年前灵影山变故,把云章的人与妖灵彻底分割对立,但霄山聚集了无路可走的亡命之徒,有修士,修士亲属,妖修……甚至猎魔人出任务时顺手捡回来的受伤灵兽。
只要通过考核,成为猎魔人守卫霄山防线,就能养活自己和家人。
再也没有比霄山更包罗万象的地方了。
门派驻地没有丝毫讲究,像是一拍脑袋,随意指一处定下的——
各功能区零零散散,不成规划。
弟子的住所临着门派墓地,大伙儿在大殿广场聚餐,寒风把酒味肉香一捎,能让墓地里长眠的兄弟们也过过瘾。
好在猎魔人早期靠悬赏过得不穷,大家大多是身前身后无牵挂的人,便把钱捐给门派。
百年发展下来,各区域不断扩大翻修,被厚雪一覆盖,倒也有几分巍峨肃然之感。
进了霄山,傅晚去安置小孩,夏歧便直奔霄山防线的城墙。
被猎魔人称为城墙的地方,实际是靠峭壁落差形成的高耸石壁。
石壁长达三里,屹立于险峰断层之中,沉黑厚实,吸不进一点天光,覆满百年不化的冰霜,犹如道道匕刃。
石壁外围之下,是一道深渊裂谷,深不见底,罡风回旋。手腕粗的铁链沾满冻血,吊着一扇千斤铁门。
石壁五里之外,是终年不散的海雾茫茫,裹挟魔气的海雾之后,是只闻潮湿水气与汹涌涛声的沉星海。
百年前,海雾尚未距离城墙这么近,随着灵影山结界不断松动,海雾便慢慢扩散过来,魔潮的偷袭距离越近,猎魔人在城墙之外的巡防范围也不断缩小。
猎魔人靠着护山大阵与城墙外的巨大裂谷守住防线百年,如今魔患徒增,城墙灯火彻夜通明,压力不同往日。
夏歧在半路把围着他打转的雪豹幼崽薅起来,一边揉一边疾步爬上蜿蜒陡峭的石阶,走到半路,怀里的白团子畏惧渐浓的森冷杀伐气息,溜溜达达走了。
他仰头看了一眼傍晚风雨欲来,沉黑低压的天幕。
城墙上有诸多法阵,其中稳固法阵屏去高空烈风与潮湿海汽,否则这么高的位置,连修士都无法稳稳站立。
今晚值守的七使正站在城墙边瞭望海雾,见夏歧过来,肃然神色一敛,弯眼笑了起来。
“夏小歧,玩够回来啦。”
女人走出阴影,美得动人心魄,碧眸潋滟,窈窕身姿英气,无半点俗气。
此人是七使之一的顾盈,鲛人妖修,霄山刚成立时被边秋光救了回来。虽然没有什么合籍仪式,大家都知道两人是道侣关系。
也是夏歧的师娘。
夏歧怀疑随手捡东西这习惯是霄山一脉相承,平日猎魔人兄弟捡灵兽,捡妖灵小孩,门主更是徒弟和道侣都捡齐了。
刚刚来霄山的时候,边秋光在练剑上对他万分严苛,总让他带一身伤。顾盈会给他上药熬药,还会带糖。
他后来因经脉剧痛无法入定,是顾盈找了好久的材料配成安神香,做成一个能自动发挥的香囊,他才得以入睡。
如今霄山人手不足,他与傅晚迟迟归来,其他七使在霄山城墙的轮值时间便拉长了。
夏歧笑道:“盈姐,今晚我来守,你回去歇息吧。”
顾盈打量他一圈,见他无碍,才不和他客气,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夏小歧,最近的魔变奇怪了,你可得当心。”
夏歧一愣,不由向顾盈了解起霄山如今的状况。
顾盈把鞭子别再腰间,看向海雾蹙眉:“魔来得太频繁了,今天便有三波,这还不是主要问题……以前的魔消散后,会短暂变回亡魂,我也在那时与之沟通,超度他们入轮回。但近来的魔侵略性极强,死后无法沟通,并且直接随着魔气消散了。”
夏歧心里一沉。
此时天色不好,顾盈也疲惫,他便没有多说,只是把人劝回去了。
夏歧看着夜色中的浓稠海雾,无声蹙眉。
看来霄山近日来袭的魔印证了清宴所说——有一部分魔是生魂炼制,才没有亡魂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