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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海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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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傍晚。

    夏歧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陵州百姓对祈福灯会的向往程度,已经为时已晚。

    早年间的秋水湖灯会,常有凑热闹的御剑修士不小心把飘着的祈愿灯打落,显得怪不吉利的。

    此后灯会期间的秋水湖,除了祈愿灯,一律禁止活人飞过上空。

    虽然没有布下法阵铭文阻止,全凭个人涵养,也没人再无趣地败坏兴致。

    傍晚时分,夏歧溜达前往落雨集,打算去渡口借一艘船,一路上畅想了与清宴在朦胧暧昧的湖光月色中谈笑低语的画面……

    片刻后,他却连落雨集都没能去到,在临湖渡口陷入祈福百姓的汹涌人潮中,百般不得脱身。

    他被夹在人堆里,极为迷茫地看了一眼拥挤推搡,笑闹喧嚣的周身。上一次有淹没之感,还是在霄山被魔妖兽蜂拥围攻……

    商贩见缝插针地在人群空隙里兜售花灯,那四方游走的身姿带着身经百战的游刃有余。

    而他不得使用术法,又怕惯于使剑的手没个轻重伤到百姓,进退不能,宛如被汹涌热闹的烟火气压回凡人。

    终于挤到了登船的位置,夏歧稍花心思捯饬的浑身上下已然凌乱,甚至紧紧提着险先被登船百姓拽掉的裤子,他心里震惊地嚎了声“成何体统”,不由惊怒道:“吵闹成这样!神灵哪听得到你们的祈愿!”

    夏歧的声音顷刻被淹没在滔天喧闹中,人也被裹挟着被迫登上巨大的船,他极不情愿地往外挤去,要是上了这艘船,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清宴。

    哪知人潮的阻力太大,他为了避让力道,退了几步,脚下蓦地踩空,就要往水里栽去——

    下一息,他被人眼疾手快地捞了上来,稳稳落在一叶细长的扁舟上。

    夏歧仓促喘了口气,便要感谢这位壮士的救命之恩,回头见闻雨歇杵着刀笑得差点趴在刀上。

    他把感谢的话咽了下去:“……”

    扁舟悠悠飘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小舟其貌不扬,风灯也半死不活地将熄未熄,船舱中只置了一张小桌,最多够四人对饮。

    怪寒碜的。

    这位炼器大派的掌门似乎不想在秋水湖中过于醒目。

    但他注意到船上有结界,一踏上船板,四周嘈杂吵闹蓦地淡去,像是被隔在了对岸,只剩下一层别有意趣的朦胧声响。

    “这么巧,”夏歧看时辰尚早,还不到清宴赴约的时候,便自顾自倒了杯酒坐下来歇歇,“说起来,救回来的那些小孩怎么样了?”

    闻雨歇在船头坐下,桌上酒壶自动倒了一杯酒,酒杯稳稳送到她手中:“灵根能恢复,其余的外伤与惊吓都能慢慢治愈。”

    她顿了顿,面上没什么正色,聊天般松散,“我会安置好他们,若是他们长大后愿意入长谣,倒不用再颠沛流离。唔,你们带回的那名修士也无性命之忧了,不过还在昏迷。付老已经醒过一次,得知了你和清前辈是道侣,又晕过去了……看来都赶不上送你一程了。”

    “何须送,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夏歧有些好笑,垂眸把玩酒杯,此番陵州之行波折颇多,好在涉及的所有人都无性命之忧。

    他忽然想到什么,“十方阁的事有后续吗?”

    之前在落雨集,他对柳识放狠话要亲手杀了他,谁知对方逃窜得倒是快。

    闻雨歇摩挲着刀柄,神色微冷:“十方阁屡次行恶,新仇旧恨,总要一一讨回。不过,柳识此番撤退太过仓促,或许在其他地方有新的谋划。”

    夏歧垂眸看着酒杯里盛满的月光,心里隐隐担忧起与南奉相邻的霄山。

    “小歧。”

    夏歧的思绪被蕴着担忧的声音打断,抬头便见闻雨歇面色凝重:“付老与我说了你经脉的毒,没想到你这几年来承受了这些……”她顿了顿,面上有几分难过,“我会尽我所能寻找解决之法。”

    他一愣,笑了起来。他知道闻雨歇是因为苏菱的关系,总把他当做亲近的晚辈看待,便承了这份好意:“那便多谢了……嗯?这是什么?”

    闻雨歇把一个芥子抛了给他,笑道:“给晚辈的临别赠礼。以后悠着点,别再什么险境都想去探探。”

    夏歧扒拉开一看,竟是一堆进阶开光所需的灵材。

    他双眼一亮,诸多灵材自动在他心里换算成市价,双手诚惶诚恐地捧着这份沉甸甸。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最初闻雨歇没有向他说出苏菱的这层关系,是两人各有门派立场,不想对他挟恩求报。

    闻雨歇:“不过作为苍澂代掌门的道侣,想必他不会让世间任何事为难到你。”

    夏歧心里叹了口气,清宴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抱一下要找机会,亲一下还要看天意……这事就挺为难他的。

    闻雨歇想起了什么,又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倒是没想到,传闻中清仙尊那位薄情寡义,当场逃婚的道侣竟是你。”

    “你这看的又是哪个版本的话本?”夏歧抹了把脸,索性自暴自弃往芥子里掏出一桌话本,“我这里还有几本,最精彩的莫过于这本——清仙尊道侣体质奇异,身为男子竟有孕,恐不为世间所容,黯然消失。三年后,清仙尊于灯火阑珊处邂逅故人,竟见其身侧有一孩童,容貌与他如出一辙……”

    饶是见多识广的长谣掌门,也在这番话下震惊无比,她看了一眼惊世骇俗的话本,又重新认识夏歧般看了他一眼,险先洒了杯中酒。

    夏歧心虚地避开对面的目光,眼看时辰差不多了,秋水湖中也陆续飘起了莲灯。

    他咳了咳,准备遁了,又想起了什么:“那什么,闻掌门,您看这岸上繁华,不如置身其中去瞧瞧?这船……就借我用用?”

    闻雨歇回神,看着夏歧欲言又止:“船舱太小……也不方便做什么事……你早说我便准备稍大的……”

    夏歧沉默下去,他似乎不但毁了自己在长辈心里的印象,还连同清宴的形象也一起毁了……

    “……走了,”闻雨歇不动声色把全部话本收入自己芥子里,跃至船头,负手悠闲转着刀,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之前为魔患趋势起了一卦。”

    夏歧一愣,抬头看去。

    “祸起灵影。”

    闻雨歇自己没怎么在意,只是顺嘴一提。云章魔患本就因灵影山而起,这卦象颇有些听君一席话,白听一席话的意思。

    然而这四个字一出口,她却见夏歧倏然睁大眼,有那么一瞬,神色近乎于悲怆。

    正要细看,却又一闪而逝,无从追寻。

    夜色降临,天幕开阔,群星与灯火相聚。

    清宴站在秋水湖边。

    此处山崖有两人之高,落差陡峭,泊不了船,放不了灯,人迹罕至。

    湖里依次亮起星星点点的莲灯,他所等之人的气息混在对岸人潮中,想必暂时脱不开身,便想起了几天前与对方相关的事。

    从秘境回来的当晚,他料到消耗过度的夏歧又要昏沉睡去,便前去探望。

    他把两只东倒西歪,相隔很远的靴子捡去放到床边,才去帮夏歧更衣掖被,这次却不小心碰到了夏歧脚踝的一根红绳。

    红绳无故与他的神识相勾连,识海一阵恍然轻晃,他竟看到了夏歧当时的梦境。

    那是一段往事的回忆。

    夏歧刚刚被苏菱救了回去,十二岁的少年不爱说话,不与人亲近。

    每当苏菱离家上街,他便默默趴在窗沿看着她的背影,伤心又担忧。

    直到看到苏菱归家的身影,才松了口气,悄悄离开窗边——像只刚刚被收养,惧怕又被抛弃的小兽。

    后来他开始长个,苏菱给他做了几身浅黄色的衣裳,他穿上后在镜子前紧张僵硬地站了半晌,开心又不敢置信,片刻后又脱下整齐叠好。

    他高兴又小心地珍藏着衣服,只是小孩子不善于藏心思,清澈的眼里总有低落。

    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没忍住,嗫嚅着问了苏菱,是不是大婶的儿子以前喜欢穿浅黄色?

    苏菱正忙着把烙糊了的饼手忙脚乱地拿出来,闻言下意识回答:“那小崽子只穿白色,穿不了这个颜色,”又看了一眼呆滞的小少年,满意地薅了一把他的脑袋,“你适合这个颜色,小树苗似的……哎,真的太瘦了,待会儿多吃点……”

    原来自己不是替代之物,他是独一无二,值得被区别对待的存在。

    小夏歧高兴极了,眉眼里的低落再也不见了。

    清宴的神识只待了片刻,便被梦境弹了出来。

    他沉默地看着沉睡的夏歧,随之记了起来,这红绳是当初逸衡让他给夏歧挑见面礼,他选了红绒灯花芯与海龙银丝编织成红绳,在同心契时赠与夏歧。

    秋水湖边,夜风习习,轻轻拨弄着满湖璀璨莲灯。

    清宴起了一个念头,以前他是怎么称呼夏歧的?

    似乎不是唤晚辈般的“小歧”,也不是指名道姓的“夏歧”,而是……

    随着识海微晃,他下意识低声开口。

    “阿歧。”

    有一缕温暖的夜风携着熟悉而久违的低唤散在耳边,夏歧蓦地抬头,看向崖上的银白身影,不由双眼一亮。

    “柏澜!”

    清宴垂眼,见夏歧在崖下的扁舟上开心朝他挥手,身后拥着无边澄净月色。

    是了,自从两人相识自报名姓后,他的表字也只有夏歧一人在用。

    湖光被漫天满湖的灯火映得鳞光层叠,波光闪耀。

    夜风温柔,星夜明朗。

    两人站在船头,清宴没有说话,拿出一件东西——是一根黑黄相间的剑穗,并亲手系到夏歧的豁口剑上。

    “这是我委托闻掌门用芥子改造的,拥有之人可以共同储物,空间共享。”

    夏歧一愣,忙看了一眼载川,已经被系上款式相同的蓝银交错剑穗。

    芥子可以以任何形式呈现,大多是戒指簪子之类容易携带的饰品。闻掌门心思极巧,无论精巧做工,还是别出心裁的成对设计,都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夏歧又惊又喜,爱不释手地翻转着打量。

    作用倒是其次,拥有了和清宴关联的东西,还被对方交付了共享私人所有物的信任,让他意外而兴奋。

    然而清宴没等他开口,又把一袋鼓鼓囊囊放到他手中,夏歧一愣,没想到还有惊喜,拆开一看,傻眼了。

    竟然是一整袋灵石!

    蓝灵与紫玉差点闪瞎了他的眼……

    还有两颗雪晶?!

    蓝灵是修士间最常见的易物货币,云章如今最好的矿脉是紫玉,而雪晶所蕴灵气极为醇厚,通常作为门派大阵的应急灵气来源,极为珍贵,却只产自百年前的灵影山。

    灵影山覆灭之后,雪晶便是用一点少一点。

    夏歧的手不禁微微颤抖:“所谓嫁入豪门便是如此吗……”

    清宴:“……”

    作为苍澂的代掌门,他第一次听到自己门派被这么定位。

    清宴轻咳一声:“还有这个,之前在锦都订做的,今日拿到了。”

    还有?

    夏歧捧着在惊喜不断里震颤的心脏,颤巍巍抬头,却是一愣。

    清宴把一套折叠整齐的衣裳放在他手中,陵州盛产绫罗锦缎,这衣服的料子选了极好的,触之光滑微凉,浅黄的色泽温润清雅,如裁了一段月光。

    袖口上刻了苍澂铭文,那笔划嶙峋苍劲,是出自清宴之手。

    夏歧低头看着手中的衣服,一时没说出话。

    清宴见他不言不语,解释道:“此铭文有一定的防护效果——衣服可做换洗用。”

    夏歧身上衣裳的铭文也是防护,但是其中灵气在经年间溃散了,铭文也失去了效力。

    其实这类铭文的作用不大,论防身效果,还不如一把普通匕首,其中祈福的意义更重。

    而清宴送来这套……由对方亲手刻下的铭文,也承载着与大婶一样希望他平安的心思。

    清宴还说,这是换洗。

    不是替代。

    夏歧重生,得知清宴失忆,他以为在两人之间,定是自己对清宴更主动更上心些。就连两人同行,也是他赖着清宴才凑在一起。

    后来的相处中,他渐渐察觉到清宴不动声色的照顾,今晚又收到件件用心的回赠,才清楚意识到,清宴即使忘了那些记忆,却没有离开太远,依旧还是以前那个对他周全体贴的道侣。

    被清宴不动声色的关心偏爱包围,夏歧一时间无措而感动。

    他耳尖有些红,伶牙俐齿尽数找不到了,只是下意识开口:“我没准备什么……”

    清宴少有以私人名义赠礼于他人的经历,何况还是……道侣这样的特殊关系,于是便多备了一些。

    见夏歧把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想必是喜欢的,便放下心来。

    他看了一眼船舱里的两盏河灯:“你不是早已准备?”

    夏歧一愣,估计是闻雨歇带来玩的,离开时却忘了带走。

    他忙把手中东西小心翼翼放入芥子中,又把河灯拿了过来,分了一盏给清宴。

    两人坐到船沿,把点燃的河灯放入湖中。

    水声清泠,满天地灯火如星,隔岸歌声渺远空灵。

    夏歧看着粼粼湖水,忽然轻声开口:“柏澜,昨晚我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没有重新选择,那我永远都是你的道侣。”

    当时他说出曾经的薄情寡义,清宴却答只管往前走。

    清宴的目光也和他落到一处,应了声:“嗯。”

    夏歧看了一眼身边之人被烛光映得温和的侧脸,清了清嗓,端上正色道:“道侣便是,就算全天下站在你对面,我也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清宴抬眼,见他神色有几分肃然,说的却是充满话本劣质气息的情话,终于忍俊不禁:“全天下为何会站在我对面?”

    夏歧怔愣,清宴此时唇角弯起温柔弧度,眼里蕴了如星光的笑意,他身后难得一见的秋水湖盛景蓦然失色。

    这是清宴这一世以来第一次对他笑,想必是因为开心。

    夏歧心里早已漫起无边温软,只觉得世间所有美好之物,都不及与身边之人共度的每刻时光。

    他不由被喜悦感染,歪头一笑:“为了衬托我对你忠贞不渝。”

    清宴不置可否,眼里笑意渐深。

    夏歧忽然发现两人的河灯在不知不觉里飘远了,也不能作弊把它薅回来,忙问清宴:“柏澜,你想要什么?快祈愿……”

    他的内心却早已被清宴填满,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所求。

    对他来说,陵州之行是个好的结束,也是好的开端。

    他不再是只为复仇而活的冷漠猎魔人,也不再是失去七情六欲后对清宴无爱意的道侣。

    如今他手中的剑有了新的方向,心悦之人也依旧在他身旁,再求其他,便是有些贪心了。

    清宴垂眼看着河灯,认真沉思起来。

    顺着以往的道心,只有“苍生不息”几字。

    如今有了身边的人,让他隐隐察觉,一定有什么事情,与这几个字一样重要。

    夏歧以为清宴一时想不到才沉默不语。也是,清宴强大,所求之物都有能力争取到,要说心愿,无非与苍生有关。

    他看着两盏依偎的灯,眸光微动,轻声道:“我祈愿柏澜能岁岁安康,所愿皆得。”

    话音一落,清宴一顿,又问道:“那你自己如何?”

    夏歧莞尔:“自然也祈愿了。”

    他唇边蕴着温柔笑意,慢慢朝清宴挨了过去,靠在他的肩上。

    贴着心悦之人的温暖体温,他在心里轻声开口。

    柏澜心怀苍生,大道至上,我也愿世间清平,广厦千万。

    但希望在他的所愿里,也能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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