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兆(三)
一向八风不动的褚晏颤了一下,他用力推开了宋茹甄,宋茹甄重重跌回床上,然后就看见褚晏那双波澜不惊的黑潭里,骤起了两股激烈的漩涡,似绞着无边的愤怒,厌恶,杀意,要从里面漫出来似的。
宋茹甄被褚晏盯地几分胆寒,眼角亮光一掠,便见褚晏已经飞快地从她的发髻上野蛮地扯下一根金簪来,举着就往她的脸上刺来。
完了,她如此折辱他,他定然是想杀了她的。
再想起梦境里褚晏一刀砍了阿时的脖子时的狠辣决绝,宋茹甄心里一阵绝望,只好紧闭上眼睛等死。
“嗤”地一声轻响后,一声闷哼从褚晏的喉中溢了出来,紧接着,好似蛇蠕动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宋茹甄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睛觑去,顿时毛骨悚然。
她竟然看见褚晏用她的金簪刺进了他左侧小臂上,并且以簪为刀,正慢慢地向下切去……
她那根金麒麟凤凰簪簪头宽簪尾尖,虽似刀刃,却未开封,褚晏竟然用那根簪子划拉出一道深可见骨,长约三四寸的口子,血溪流似的从口子里涌了出来。
宋茹甄牙齿打着颤,哆嗦道:“你你你你……”
褚晏拔出簪子“啪”地扔在了地上,似乎生怕多拿一刻就被脏了手一般。
宋茹甄僵硬地扭正头,看着上方悬着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就如同真白莲花一样,毫无血色,仿佛下一瞬就会羽化飞升似的。
宋茹甄提着气,不敢用力呼吸,双拳抵在下巴上保持着自我防护的姿势,她实在摸不准此时的褚晏会做什么。
褚晏眼里的水雾渐渐消散,开始变得几分清明。
宋茹甄总算明白了褚晏在做什么。
他在用放血的方式保持头脑清醒,同时还可以将身体里的药效通过血排出去。
方法……确实可以。
只是褚晏对自己下手未免也忒狠了些。
这时,褚晏忽地一个翻身,直接扯过被子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去。
“???”
宋茹甄刚想爬到床边一瞧究竟,眼前突然一暗,一床被子蒙头盖脸的落在了她身上,等她扯下被子后,褚晏已经裹着他的衣裳,步履虚浮地走了出去。
宋茹甄:“……”
所以,一场危机,就这样化解了?
缓过神过来的宋茹甄气冲冲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冲门外大喊:“来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梳着双螺穿着粉袄的小姑娘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公主,有何吩咐?”
宋茹甄看着来人怔了下,问:“蕙兰呢?”
蕙兰是她从长春宫里带进府里的旧人儿,比她大三岁,以前在宫里的那些旧人在她入主公主府前,因为年纪等诸多原因,遣的遣,散的散,就留了一个年纪尚小的蕙兰。
眼前这个丫头叫银翘,是两年前,她入主公主府时,阿时送进来的侍女之一,因长得俏皮活泼,嘴巴能说会道,便被宋茹甄提拔成了一等贴身侍女。
银翘道:“蕙兰姐姐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公主,眼下正在房里躺着呢。”
宋茹甄揉了揉额角,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昨儿个蕙兰已经派人告诉她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里盘旋的不安与怒意,才道:“本宫问你,驸马怎么会中‘寻欢散’?还有,本宫怎么会在这儿?”
银翘一听,愕然道:“公主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银翘古怪地觑了她一眼,小声提醒道:“是公主给驸马下的‘寻欢散’啊。”
“???”宋茹甄瞪大了眼睛,反指着自己,难以置信,“你说……是我给驸马下的‘寻欢散’?”
银翘点点头:“对啊,公主昨夜同齐公子喝完酒后,来了兴致,说是要调/教调/教驸马,就命人找来了‘寻欢散’悄悄地下在了酒水里,逼驸马喝下……”
“…………”
宋茹甄彻底傻眼了。
隐约间,她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酒气,好像是从她的呼吸里散发出来的,与此同时,她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
她同齐明箫围炉喝酒赏月,听了齐明箫吹了一曲箫声后,突然心血来潮地让人去宣驸马过来抚琴,认为雪夜赏月,琴箫合奏方算得上是美事一桩。
不过她派去的人很快回来了,说驸马已经睡了,天寒地冻懒起。她立即怒了,表示要教一下驸马怎么当一个驸马,便命人准备了春/药,下进了酒水里,又让人去请了一遍驸马。
这回褚晏来了,宋茹甄指着酒杯让他喝下去,褚晏抿唇看了一眼酒,然后默不作声地端起喝了下去……
再往后面的事情,她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不过,这些画面已经足以说明,那“寻欢散”的确是她下的。
她握拳使劲捶了捶自己的脑门,暗骂自己,喝酒误事。
哎……若不是酒喝多了,她又怎会干出如此心狠手辣又卑鄙无耻的事情。
她虽是奉命折辱褚晏,但顶多折辱的是褚晏的面子,从未动过真格,因为褚晏毕竟是那个曾经让她怦然心动过一回的男子,虽然后来得知自己被他和他的心上人耍了,但终还是对他心存了一丝善意。
像这样给褚晏下药,又名数女撩拨,使其欲/火焚身而不能解,最后经脉俱断,变成废人的事情,若是放在平常里,她是绝对干不出来的。也难怪梦里的褚晏会被他们逼的造反,最后还亲手手刃了他们姐弟俩。
想起梦里发生过的一切,宋茹甄忍不住又是一个激灵。
她不信虚妄鬼梦之谈,但方才的巧合和梦里完全重合,让她不得不怀疑这不仅仅是个梦,也许是个预兆。
可是光凭偶然间的一个梦,就认定以后发生的事情会如梦里发生的一般,她又觉得有些过于荒谬。
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梦,宋茹甄又惊又累,她本就怕冷,身上湿腻腻的冷汗更添了一层冷意,便忍不住抱住手臂搓了搓。
银翘见状,连忙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石榴红缎披风替她披上。
宋茹甄拽着披风裹紧住自己,看了一眼外面半明半暗的天色,飞絮飘洒,琼瑶砸地,地上的积雪在冷月的辉映下,照的小院敞亮至极,却照不进宋茹甄的心里去。
“什么时辰了?”
“已经丑时了,奴婢伺候公主回房歇息吧。”
宋茹甄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夜,至凌晨还未安眠,索性坐起来不睡了。
她裹着被子,脑中全是梦境与现实交替盘旋的画面。她心里堵的慌,总觉得要做些什么方能心安,转念又想起褚晏用簪子划破手臂心的画面,心里直发怵。
也不知道是下了“寻欢散”的心虚,还是因为梦境里最后的惨痛结局,宋茹甄决定大发慈悲一回,主动去关心一下褚晏,就当是为此事做的补救,顺便平息一下褚晏的怒气。
思定后,她心里头果然松快了些,下床喊银翘进来,翻出了一些上好的金疮药和绷带出来,冒着清晨刺骨的寒意去找褚晏了。
宋茹甄站在一处破旧的房屋前,四处打量了一眼。
此时东方泛白,大雪已停,院子的干柴上积满了厚厚的雪,屋檐,地上到处都是雪,上面只有她们来时的脚印,灰扑扑的檐下挂着两个大大的蛛网,斑驳陈旧的门窗,皆显示着小院里的冷清与破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是公主府的柴房。
宋茹甄咽了咽口水,扭头问银翘:“你确定驸马住在这里?”
“回公主,驸马就住在里面。”
宋茹甄眉心跳了一下,“是谁安排的?”褚晏好歹是她的驸马,虽然大婚之日就被她赶出了洞房,但也不至于沦落到住柴房。
“当初公主下令,让齐公子随便给驸马安排一个地方住,还说越远越好,齐公子会意后,便……”银翘没继续说下去。
齐明箫是她与褚晏大婚之前,被阿时一起送进府里来的二十个清客之一,无论姿色还是才情都是二十个清客里面的翘楚,首当其冲受到了宋茹甄的青睐。加上齐明箫智谋过人,人情练达又通透,她便将府里的一应管事都交给了齐明箫来掌管。
身为宋茹甄的知心人儿,齐明箫自是也清楚,皇上让他们这些所谓的清客,与驸马差不多时入府的目的,就是为了故意折辱驸马,故此才暗中将褚晏安置在这简陋破旧的柴房里居住。
宋茹甄的心虚又深了一层。
褚晏入府一年来,她确实不曾对他的生活过问过,自是不知他住在柴房。不过以往就是知道褚晏住柴房,初时虽觉不妥,最终还是会选择听之任之,毕竟她最初目的可是为了折辱褚晏,逼他造反。
“你在外面候着。”
银翘将装着金疮药和绷带的盒子递给宋茹甄,宋茹甄接过推门进了屋。屋里没灯没炭,又阴又暗,湿冷湿冷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宋茹甄往里面走了一些,这时天已蒙蒙亮,从破烂的窗棂间透进几缕光亮,照亮了不远处床上的光景。
褚晏靠坐在床头,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半截身子都露在外面,脸隐没在床头的阴影里,气息近无,一动不动的。
宋茹甄不确定他是醒着还是睡着,轻挪脚步走近了些,这才看清褚晏双目紧阖,唇瓣惨白,脸颊上却有潮红。
他的左臂垂在身侧的床沿上,不仅衣袖上全是血,床上,床沿上都是血,不过因为这屋内太冷,血已经凝固了。
这么冷的天,又受了那些伤害,宋茹甄还以为褚晏冻死了,心里一慌,忙走过去坐在床边,先撸起了褚晏的衣袖看了一眼,只见手臂上血肉外翻,看起来甚是触目惊心。
伤口里还有血在往外流,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无血可流,流势倒是非常缓慢。
他的伤口根本没有做任何包扎,所以才流的到处都是。
又摸到褚晏的手臂肌肤有些烫手,似是在发烧,好在人还活着,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她抬起手心,刚覆盖在褚晏的额头上,褚晏黑漆漆的双眼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愣。
半晌后,褚晏黑着脸,声音沙哑道:“你来做什么?”
“你发烧了。”宋茹甄尴尬地收回手。
褚晏盯着她不说话,目光却如刀锋般锐利。
宋茹甄假装看不到,转身将放在一旁的木盒打开,拿出了金疮药和绷带,“本宫带了最好的金疮药来……那个,本,我先替你上药止血吧。”
褚晏冷声拒绝:“不必。”
“昨晚我喝多了,实在不知道自己会做那些事,也不是故意要对你……”
宋茹甄本想解释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酒后的无心之举,可是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无心也好,有意也罢 ,事情都是她做的,褚晏变成这幅样子也都是她造成的,所以再多的解释在这一刻看来,只会显得可笑又苍白,便住了嘴。
“说完了?”褚晏睨着她,眉宇间尽是不耐烦。
“……”宋茹甄张了张嘴,却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
“那就滚。”褚晏咬牙。
滚?!!!
褚晏竟然叫她滚?她可是长公主,这个世上谁敢叫她滚?
宋茹甄刚想发作,忽然瞧见褚晏眼里一闪而过的暗芒,顿时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她是来送关心的,是来平息褚晏怒气的,冷静,冷静。
深吸了一口气后,宋茹甄变脸似的笑开,俏皮又嚣张地说:“要我滚也行,先让我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不然我就一直赖在这里。”
少女本就长得娇美,这一笑便如大雪初霁后艳压枝头的红梅,明媚又耀眼。
褚晏冷冷地盯着宋茹甄。
宋茹甄也不甘示弱的盯着褚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