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来处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蜃妖便是这般天生地养的生灵，为游走不定的执念化形，自万物中来，又将归到万物中去。
蜃妖一族生来便有两条分支，一为梦蜃，以人族梦境为食，二为精蜃，专吸人族精气。
五百年前，玖心仍是那让妖闻风丧胆的雪湖将军，闻听北方有村落被精蜃抽干了身体，便跨越大庸的半壁江山率军前去，为人族除掉祸害的妖群。
梦蜃精蜃同为本源，此消彼长，彼时方圆百里已成一片死地，精蜃无法觅食得更多的食量，只能将目光落在蜃妖的另一支，也就是梦蜃身上。
梦蜃白日虚衰，无论如何也不是精蜃的对手，便被今日抓三只，明日抓五只，精蜃活生生吞食掉梦蜃的身体，将精蜃一族缓缓蚕食。
细语深吸了口气，闭着眼，那噩梦般的场景虽然时隔五百年之久，却仍历历在目。
既是族群内部之事，便无法寻得他人他妖干预，梦蜃且战且退，唯剩寥寥几十子民，众人各个身上带伤，肢体残破不全，就算被精蜃放过一马，亦命不久矣。
也就是那个时候，雪湖军赶到了此地，因着雪湖将士耐不住精蜃幻境，玖心便弃了大军，单枪匹马闯入蜃妖族群。
小狐仙银盔银铠，如天神般降临，方天画戟横扫，将围上来的精蜃拦腰斩断，然后施施然回眸，望向寿数已尽的梦蜃一支。
“你们有什么愿望？大可说给我听。”玖心如是说。
夏明桉心说我突然有画面感了，这的确是小狐仙做得出来的事情。
愿望纷纷扰扰，玖心在诸人头顶看了半晌，不仅以一己之力将精蜃一支屠了个干干净净，又逆天改命，为仅存的梦蜃修补残躯，后又寻来此处世外洞天，命名蜃妖之泉，以狐王结界护佑，容梦蜃一支在此繁衍生息。
“是恩人救了我等的命，我等自然要倾尽所有，报答恩人的滔天恩情。可我等不过区区梦蜃，妖力极为有限，恩人又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九心狐，恩人什么都不缺，”细语说，“蜃妖天生地养，死后就连内丹也极难在这世上留存，唯有蜃妖一族最老的那位前辈，死后留下一枚法力超群的三千年蜃珠，外能扭转乾坤，内可逆天改命，是我等唯一拿得出手的珍宝。”细语羞怯地笑了下，又直视夏明桉的眼睛，“便是妖王妃手中所持的那枚。”
夏明桉愣住了。
玖心咳了声。“你那锅要干了。”
“哦哦。”夏明桉手忙脚乱地灭了火，示意鸣凤把洗干净的陶罐递过来，把二次熬煮浓稠的树莓果酱装进去。
三千年蜃珠连玖心的幻化之术都能破解，更能给她这种没有半点法力的普通人使唤，还不用担心反噬，她早该知道这玩意的金贵才对。
然而我拿它都做了什么？——把它当成普普通通的充能法器，夏日制冷，冬天御寒，自保防身，生火做饭。
我不会因为亵渎神器被雷劈吧。夏明桉打了个哆嗦。
夏明桉悄悄瞥了玖心一眼，男狐狸精正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头顶看。
太好了，你能读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快告诉我我会不会被雷劈啊啊啊啊啊啊。
玖心不答，而是轻佻地扬了扬眉毛。
夏明桉：“……”
树莓果酱装进陶罐，给孩子们一人分一罐，鸣凤珍而重之地把陶罐在手里捧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谢谢姐姐！我……我一定好好珍惜它，我一天只吃一小勺！”
夏明桉哭笑不得：“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等吃光了我们再做一次就好咯。”
鸣凤手指擦过罐口蹭到的果酱，又吮了吮手指，天真道：“那可不行，姐姐答应好的，我们下次要做——做——”
“做蜜渍梅花，鸣凤是笨蛋，”玄黄插话，接过夏明桉递过来的陶罐，教育鸣凤道，“到时候滚水注入，花开如生，我们蜃妖之泉啊，就能提前过春天了。”
归家的路上，夏明桉在漫天流萤中追上玖心的背影，把藏在袖子里的一小罐树莓果酱放进男狐狸精掌心。
“喏，你也有份，”夏明桉说，“可不准吃那些孩子的醋哦。”
玖心：“在你眼里，我就是这般小心眼的妖？”
夏明桉头顶：是的。
夏明桉皮笑肉不笑：“呵呵。”
都是他惯的，在明知他能读心的前提下，女人却依旧敢明目张胆地对他口不对心。
虽然某种意义上亦是谎言，却好像……并不惹人厌烦。
“哎对了，”夏明桉突然问，“你为什么会救梦蜃一族啊，我还以为——当年的你身为人族一方的雪湖将军，只单方面屠杀妖族呢。”
玖心停下脚步。
“……你所历经的回忆，仅仅是我漫长寿命的一小部分而已。”玖心低声答，“历史是个滚动不已的车轮，人族妖族彼此倾轧，今日他势大，明日你式微，若是放到长远来看，不过是场循环往复的轮回，纵使千百年过去，也毫无休止之意。”
夏明桉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难得正经起来的玖心。
“若是妖族势大，便是如你见过的那般，我将在人族灭亡殆尽前觉醒狐王之力，带领人族征战杀伐，换得人族海晏河清；待到人族势众之日，我便是那传闻中十恶不赦的妖王大人，手刃名门正派掌门半仙，挑起人族内乱，予妖族以喘息的契机。”
彼时天色已晚，流萤满院，细碎的微弱光芒映得玖心的鼻梁精致又高挺，夏明桉仰头望着妖王大人那完美无缺的侧脸，只觉得玖心的距离前所未有的遥远，她分明抓着他的袖子，可他却要飞走了。
夏明桉知道自己正身处梦中。
梦境里的事物总是飘忽不定的，她从床上坐起身，看到结界之外的清澈月亮，此时正远远地挂在天边。
她的身体睡着，她的精神却在梦中醒来了。
“见过妖王妃。”她听到细语恭恭敬敬地说。
“啊。”夏明桉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床边，玖心仍在睡着。“族长晚上好啊。”
细语：“抱歉以此般方式与妖王妃相见，细语感谢妖王妃连日以来为蜃妖之泉孩提所做的一切，无以为报，唯赠春秋大梦一场，可于此间见到平生最想见到的光景。仅供妖王妃短暂休憩，切勿过于沉迷。”
夏明桉：“……诶？”
细语双手并拢十指相对，指尖将触未触，瑰丽光泽刹那间于细语掌中绽开。
梦境之外，少年族长当真立于夏明桉床边，夏明桉沉沉睡着，倒是玖心施施然睁开眼。
“……细语这便去了，纵使命由天定，身为族长，细语总得为麾下子民拼上一番才是。”细语向玖心略施一礼，“惟愿妖王武运昌隆，得偿所愿。”
“姐姐，你再不吃的话，我可都吃光了呀？”夏明栀笑着从夏明桉眼前的盒子里偷了一粒爆米花，塞进嘴巴里，眼睛眯成弯弯的弧形，“啊，看电影就是要吃爆米花嘛，吃其他的零食都是异端！”
夏明桉：“……诶？”
麻辣火锅的底料味儿很快盖过奶油爆米花的香气，夏明栀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露出个快乐的表情，从地上爬起来，飞快跑向饭厅。
“妈咪！火锅可以开吃了吗？我问到香味儿了！”
“小馋猫，叫你姐下来吃饭了，小咪也有份，你爸给它煮了龙利鱼。”
“好耶！姐！带小咪下来吃饭啦！涮火锅涮火锅！”
好像忘记了什么最关键的事情，又好像没有，夏明桉应了声，茫然地从地毯上起身，暂停了眼前模糊不清的电影。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太阳暖洋洋地透过落地窗，在地上晒出形状分明的光斑，夏明桉一家哈哈笑着，在饭厅里吃火锅，直吃得鼻尖冒汗，又被小咪的舌头舔了口，带着倒刺，痒得很。
“小咪总是和姐姐这么亲，我真妒忌。”夏明栀露出个委屈的表情。
夏明桉就笑，哄道：“小咪快去蹭妹妹，妹妹不高兴了喔。”
小咪读懂了，乖乖跳进夏明栀的怀里，拿头顶蹭了蹭夏明栀的下巴。
“哈哈，小咪真聪明，怎么不来蹭妈妈。”
“哎，来了来了，小咪真乖，明天还给小咪买好吃的罐头，对不对……”
眼前分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和睦场景，夏明桉却无来由地有点心慌，总觉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手上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她匆匆起身。
“我去趟洗手间。”
匆匆洗了把脸，在抬头的瞬间，夏明桉在镜子里看到一个红衣雪发的男人。
第一反应是尖叫，然而本能却比大脑更诚实，她扑进男人带着新雪味道的怀里。
然后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起她正身处一场由细语赠予她的春秋大梦里。
“……吓死我了，还以为我把你忘了呢。”夏明桉喃喃道。
可男狐狸精却并未像往常那般轻佻地扬起眉毛，而是垂下那双原本清澈的蜜糖色狐眸，声音很轻，嘴角僵硬。
“原来这便是你的来处。你有一个再美好不过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