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欺人太甚
来人是西南巴山界的蛮王,苏乐娘亲向瑜玥的父亲。
向瑜玥原本叫素素(二声),素素在巴山界是月亮的意思。
当初向瑜玥一心想嫁给苏家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臭小子,可愁坏了蛮王。
朝廷虽未明令禁止与西南蛮族通婚,但新朝建立不久,四方动荡不安。
西南情况尤为复杂,部落众多,他们不关心谁做皇帝,但一定知道部落首领是谁,朝廷无力管辖,只得圈地自治,三年一贡。
值此之时,朝臣之子与蕃王之女成婚,就显得尤其敏感。
蛮王不愿见女儿郁郁寡欢,拿出当年带领巴蛮人扶助皇上登基的战功,换取两个孩子顺利成婚。
但,也只能将女儿逐出族谱,找一对中原夫妇认下,换个名字进京。
此事只有皇上一人知晓。
这些年本就不易见面,现下更是天人永隔,白发送黑发。
“外公”
蛮王低下头,外孙女惨白的小脸上挂着悬而未落的眼泪,喉头一梗,压下酸涩,就剩这根独苗苗了,弯腰抱起苏乐,好似能填上失去女儿和外孙的空缺。
他深吸一口气挪着步子走到棺木前细细打量,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替女儿理了理整齐的头发,又拉了拉袖口,都挺好,穿戴整齐,面容干净,苏家还是用心了。
蛮王抹了一把脸,从腰间的骨饰上取下一颗兽牙,放进女儿的手里。
这是一颗白虎牙,凛君化作白虎守护着巴山界的子民,除了族那也是巴山界的女儿。
灵堂里只有一副棺木,蛮王尽量用温柔的语调问苏乐,“哥哥呢?”
苏乐鼻头一酸,垂下眼帘挡住溢出的泪水,回道,“孙嬷嬷说,哥哥未满八岁,属枉死,不能停灵,已经火化装瓮,寄放在大相国寺超度。”
自己到底是来晚了,又问道,“我接到消息,还有你姑姑?”
“姑姑未满十九,只能停灵三日,现也在大相国寺,等明天过后与娘亲一道入土。”
苏乐也没想到他们被掳走的第二天姑姑就自缢了,灵堂撤后表舅也跟着去了大相国寺。
蛮王叹了口长气,这苏府真是……唉。
走廊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苏老夫人一身大功丧服被两名婢女搀扶进了灵堂,身后跟着苏二少奶奶。
蛮王放下苏乐,老夫人急步上前,情绪激动,无语凝噎,猛砸两下心口,喘过气来才道,“亲家,苏府对不起你啊。”
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的苏老夫人张着嘴佝偻着腰无声痛哭。
此景之下蛮王也红了眼眶,对不起又有什么用,终究没护住她们。
婢女扶着苏老夫人到一旁的圈椅坐下,苏乐端了茶水递给祖母,蛮王跟着走过去坐下来。
二少奶奶好奇地悄悄打量着蛮王,大嫂的爹?这可跟大嫂一点也不像,大嫂像江南女子,娇小玲珑,这人身材魁梧,半张脸都是胡子,一身匪气,倒像个山大王,这些年竟从未来过苏府。
想得有点多,二少奶奶赶紧收回视线上前一步行过礼,才说道,“婆婆病了好几日,听说是您来了,说什么也要亲自过来。”
蛮王是个粗人,不会客套,他没了女儿和外孙,到现在还没弄清事情的真相。
但看着面如死灰的苏老夫人,眼底乌青的苏府二少奶奶,粗人蛮王放在膝盖上的双掌紧了又紧,到底没开口质问,硬生生憋出一句话,“我们都节哀。”
这时有小厮冒雨跑来,在灵堂门外躬身禀报,“老夫人、二少奶奶,老爷回来了”,又朝向蛮王躬身道,“老爷请这位爷去外书房”。
无所适从的蛮王在小厮的禀报声中解脱出来,蹭地一下站起来就随着小厮而去。
路过仍然跪在雨中的苏承宁时,顿住脚步,丢下一句“跟着来”,又大步前行。
小厮将人带至外书房门口。
蛮王大步跨进房门,毫不客气找了个位置坐下。
身后跟着一身齐衰丧服,头发凌乱,一步三晃的苏承宁,进了屋踉踉跄跄又直接瘫跪在地。
站在窗边的礼部尚书苏宜年一身灰布长衫,挂在身上略显空荡,身姿瘦弱挺拔,与刚进门的蛮王形成鲜明的对比。
苏尚书神情严肃,看着屋子中央失魂落魄的长子,又心酸又心疼,皱着眉对门口的小厮吩咐道,“给这位爷上茶,再给他们拿身干净衣裳过来。”
小厮领了吩咐低着头上了茶退出门去。
待人走远,苏尚书才一脸气急败坏压低声音对蛮王吼道,“你怎么来了。”
从来都被苏尚书压一头的蛮王这次架子端得足足的,也压低声音对苏尚书吼道,“我怎么不能来,我未来的侄儿媳没了,我女儿没了,我外孙没了。”
苏尚书咬紧后槽牙,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眉心,勉强压住火才道,“蕃王无旨不能进京,私自进京当谋反处之。”
“那我也得来见女儿最后一面,外孙都没见着,砍头我也得来。”
蛮王陡然落寞的语气,和这个五大三粗大老爷们的形像形成具大的反差。
直让苏尚书鼻头一酸,罢了罢了,他说得没错,自已这几日又何常不是哀痛欲绝。
“那你怎么来得这样快。”巴山界离京城可不近,快马加鞭也要十日才到。
“我……”
蛮王一时有些心虚,假装抖了抖湿衣服,漫不经心地道,“害,还不是那律,丢下一句要去京城就跑了,我想应该出了大事,就悄悄跟在后面,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在半路了。”
这话听得苏尚书一只眉毛往上挑,如果没有这件大事,这个大老粗还是来京城了。
门外返回的小厮让两人停了对话。
小厮将干净衣服放好,提着壶给两个淋了雨的人倒上姜茶,“这是二少奶奶吩咐厨房熬的姜汤。”
做好这一切,低着头退身而出,关上房门,守在不远处的回廊下。
蛮王看得频频点头,苏府的规矩还是那么严,苏尚书还是那么让人感到压迫。
端起茶杯透过杯沿看过去,这老头比起去年见到时更瘦,也更严肃。
放下茶杯,张了张嘴,又咽回了话,默默拿起衣服递给了跪在地上的苏承宁。
两人换好衣服,苏尚书示意苏承宁坐下,才开口对蛮王道,“她们娘仨,我们也没想到。”
沉默了好一会儿,苏尚书又才开口,声音干涩无力。
“按照我们这三年的布局,怎么也不会牵扯进她们娘仨,承薇死前留了封信,我才明白原委。”
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信递给蛮王,蛮王一目三行,看完信一巴掌拍碎了梨花木小茶桌。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蛮王叉着腰在屋内来回转圈,怒气难消。
苏尚书捡起女儿的遗书,仔细折叠放回袖中。
“瑜玥被掳走之前,承薇莫名失踪三天,找到时只有婢女端言跟在身边,皆衣衫不整,形容呆滞,回府只说看紧大嫂,对失踪那几天的事只字不提。”
“满府上下无人敢懈怠,十二时辰轮流值守,没想到……”
没想到对方直接派死士入府抢人,苏府毫无招架之力。
“承薇信中说,自那天她就明白,瑜玥不可能回来了,永平郡主痴缠承宁三年,这事你知道,我们也知道,承宁从未动过心,甚至是厌烦,承薇也厌烦,论大嫂,她只认瑜玥。”
想起性格开朗的大儿媳为这个家带来了多少欢声笑语,两个孩子聪明伶俐,妙语连珠,自已女儿在大儿媳的带动下也逐渐活泼,其乐融融的场景再也不可能出现,若不是那律,连苏乐都一起没了。
苏尚书吐出一口浊气,再开口时,字里行间都带着悲痛。
“郡主见承宁久攻不下,频频对承薇示好,承薇厌恶至极,才说出那句‘就算没有我大嫂,我哥也不会娶你,你死了心吧’。”
“承薇失踪……估计是为了惩罚她的出言不逊,至于瑜玥……以郡主的性格,是能做得出来。”
“承薇认为是她害了瑜玥和两个侄儿,两两叠加,过不了心理那关,趁我们忙着找人,她……吞金……”
苏尚书再也没说下去。
苏承宁双手捂脸哽咽出声,“我找了三天三夜……找不到……是我没用……护不住妹妹,也护不住妻儿。”
蛮王面向窗外攥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