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殿论
乾明殿的小宫人们这两天可忙得不行，又到了月末，各处递上来的折子数不胜数，他们每日里奔走在宫门口和大殿间，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往返传递的活。
这些折子里，有从北边来核粮饷的，有从南方来降盐税的；有属国递折子哭穷的，有皇亲上文书问安的。
昨儿个，人事堂也递了官员升迁的折子，今晨，整个乾明殿便也趁着这个机会歇一歇，等着这升迁殿议的主角登场。
天色暗沉，这夏日的闷热总算是熬过去了，若是今日能下一场雨，那残留的一点点暑气也将被带走。
通往乾明殿的长长的宫道上，偶有树枝自墙的那边挣扎着探过来，枝干上的叶子，已然不是盛夏烈日下蜷曲的样子，舒展，带着被着色的温柔的调调。
小宫人微弯着腰走在前面，詹无佑面色闲适地紧跟其后。
走了好一会儿，身边往返的宫人渐渐多了起来，快要到大殿了。
詹无佑能感受到，身边偷瞄她的目光逐渐密集了起来，她也不在意，直直地往大殿而去。
到了殿门口，候了几息，便有人开门引她进去。
乾明殿果然很大。
两列粗壮的柱子把整个殿堂平分成了三部分，大堂左右两边又被分成数个小隔间。
这些小隔间正面也不见屏风遮挡，只摆着数个巨大的案台，案台上面放着数摞文卷和大量的折子。
每一个案台后，又摆放着小一点的方桌，桌子一圈都围着椅子，想来便是各个殿士处理事务的地方了。
詹无佑被引着来到大堂最中间。
此地不见任何饰具，空旷，只最上首置着龙椅。
这会殿内的大臣们分四列站在两边，中间留出了两米宽的空间。也不等任何提示，詹无佑沿着这留下的空隙，俯首快步向前，跪在了金椅前。
“臣，四品宣抚詹无佑，叩见吾皇，吾皇金安，福佑四海。”
“且平身吧。你便是人事堂新举的殿士了？”
乾皇秦谛现今已有五十多岁了，见到詹无佑为女官却可被荐至三品位也无任何犹疑，只平静地问道。
詹无佑站起身来，也不敢抬头直视天颜，便仍旧俯首回道：“禀陛下，正是下臣。臣于二八年华时进国考校验，幸得头名为国效力，至今已有二十二个年头。人事堂成大人念下臣劳苦，悯臣未睹天颜，不见国之大事，特举荐臣入乾明殿。”
“既然成致推举你，那定是政绩不错的。今日众殿士齐聚，按理该问问他们的意见。若是堂上众人没有异议，那孤便钦点你为正卿，自此名列乾明殿。”
乾皇并不想多生枝节，只按着惯有的程序对詹无佑道。
不过是三品罢了，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还当不得大事对待。
更何况，近日里御花园的菊花势头不错，有一赶早的品种，似有结苞之像，他心里总惦记着，便不想整日里呆在这乾明殿了。
再说，所有的折子都已经处理好了，只需他朱批阅字，一个时辰妥妥的够了，可那程祜，非要引经据典，强留他一整日，仿若他不在，便成了千古罪人。
若今日里这詹无佑顺利进了三品，看那程祜吃瘪，也是不错的。
乾皇如此想着，便迫不及待地朝下面站着的殿士们说道：“对詹无佑进阶一事，大家可有异议？若有人觉得不妥，便赶紧出列述出。”
话音落，殿内各臣互相看看，相熟的人之间讲了讲詹无佑的履历。有那消息灵通的，还给身旁的人偷偷泄露道，司寇张寰安仿似不喜这新举的正卿。
不一会儿，便有四人从列队中走出，只一人着二品海棠红官服，余下的三人，都着芙蓉红，均是正卿品级。
看见他们，詹无佑便知所料不差。
不管是古礼还是律守，党魁都高居一品，必不会直接站出来为难她一个四品小官。
这四人中，肯定只有一名三品正卿属律守派，为的便是那张寰安的私人偏见。其余皆是古礼派，定是要为了堵住女子进迁的路，与她在这堂上辩驳一番的。
上首的乾皇见有人站出，便一副看戏的架势。
“正主在这，便说一说你们的看法罢！”他看着大堂中间单独站着的五人说道。
那四人互相看了一看，其中一人便先对着詹无佑开口，言语间多有轻视。
“詹大人颜色姣好，为官二十年间想必多有便利，政绩等定是有的是人愿拱手奉上的！不过这乾明殿的殿士，哪个不是久读书籍，多历政务。大人若只是过来添杯加盏，想必不会出错，可若居正卿位插手殿内政事，妇人家见识，不若回家教养儿女？”
詹无佑侧过身，看向开言的官员。
她也不因这话而愤怒，只是好奇地问道：“妇人家见识只可教养儿女？大人是因慈母之爱而鄙薄女性吗？大人堂前必是没有母亲奉养，不然何出此不孝之言？”
她又叹了叹气。
“没有母亲，怎会有大人呀而且女子便不读史籍，不通经论吗？妇女之中，不乏诗人，画家，将军。吾皇时间宝贵，下臣便不一一细数，但大人能忽略百年前文治武功皆通的德仁女帝吗？历史只要不会消亡，德仁大帝的英名便不会消失。大人，野犬想叫就叫，自身习性使然罢了。可不要随便对着人咧开牙齿，那样只显得自身鄙陋不堪。”
那人闻此，瞪向詹无佑，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回复。
他身旁的另一人赶紧开口，软刀子直直插了过来。
“詹大人莫要多想，我等并无轻看女子之心。只是这殿中事务繁杂，十数日不休也是常见，更不要提汛期战事的当口，乾明殿更是灯火长明。故此，我等才担忧詹大人女子身担不起这样的担子。”
詹无佑笑了笑，朝着他拱了拱手。
“大人亦是多虑了！东至海边，有渔村采珠女，腰系巨石入海寻珠，每日少不得六个时辰劳作，可见女子体力虽有不足，却足以应对其所谋。”
“数年前，下官因公自长州归京，正值农忙。我自马上眺望稻田，有一农户家正好在秋收。”
詹无佑脚下往那人动了动，继续补充道:“孩童在田埂上追逐蜻蜓，夫妻二人皆手握镰刀，他们躬身忙碌的间隙又不时抬头相视而笑。农夫是自己收不完稻子吗？下臣倒不觉得。那二人共同秋收，乃是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有意愿、有能力为家庭做此贡献，所以他才微笑鼓励。且二人共同行事，必能省下时间去做其他的事。这位大人，农夫犹不及，何以至高堂？”
詹无佑也没有大声质问，旧事娓娓道来，话语间多有疑问。
说话的那人无言以对，便不再开口。
见两位古礼派折戟，那律守派的三品官员也不再等。
他看着詹无佑直言道：“和女子同堂共事，实恕在下做不到。”
詹无佑和他对视，不见丝毫退让。
“此世间乃是男女共同组成的，从古至今的文明也是两性共同创造的。我不知您是受了何等创伤，竟然生出这般有违天理的想法。只是，詹无佑心心念念的，就是忠于君王，勤于民事，此番便不能相让了！若大人实不愿与我共事，大可出此殿，离此地，舒爽度日！”
詹无佑说完，看了看大殿内站着的其他大臣，又抬头看了看上座的君王，平淡地做出了叙述。
“下臣前半生，从八品典薄至四品宣抚，日日忧心于民，夜夜衷心于政。劳苦二十余载，长耕案桌间，夫丧而不得时间思念，有子不能亲自教养而乞食于其外祖。然因下臣女子为官，众人不看我治下之成果，行政之所得，常以臣之外貌揣测臣之官位所得不当，乃至今日大殿，亦有狂浪厥词。”
言语间，她转身回看张寰安，程祜等人，复又说道：“为何诸君考评男子，无外乎所行所成，考评我等女官，先看颜色身姿？母亲生下尔等，抚诸位成才为官，只为着掌中所有之权不想被女子沾染，而鄙陋自珍，多行不义吗？”
渐渐地，她言辞间已经带了斥责。
“各位上官，詹无佑在这乾明殿不敢大胆妄言，只不过，我所读之书，不比堂上大多数人少；我所遇之人，五湖四海，贩夫走卒，不只有倾慕者寥几；我所历之事，正义黑暗，悲悲喜喜，并不乏上官口中的阅历。所以，此升迁入殿一事，敢给我公平与否？”
说完，她又转身屈膝跪下，面向那位已不是看戏神情的帝王。
“我皇英明，福佑万民，可给我公平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