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华林血案(三)
花繁刚这么想,就见一人从蓝严堂外奔来,气喘吁吁地跑向讲堂。那人动作很快,看见花繁时已闪躲不及,直接“咚”的一声,将他撞倒在地。
“呜……”
花繁摸着刺痛的额头,道:“这位小哥,你跑什么啊?”
花岩沉声道:“花繁,不得无礼。”
他快步走向门边,将那人扶起。
花繁注意到那人身着褐色衣衫,腰间别着一柄铁剑,正是差役的标准打扮。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泪汪汪地站起,朝那人作揖道:“花繁不察,不慎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
那人也没和花繁计较,只是对他微微点头,然后朝花岩作揖道:
“在下吴毅,来自忤纪殿。我家大人差我向夫子通传一声,说您这儿的华公子会在忤纪殿逗留几天,请夫子勿要担心。”
花繁的心又沉了下去。他道:“忤纪殿?华吟为什么要去忤纪殿?”
那差役瞟了他一眼,道:“忤纪殿的差事,不便诉于公子。”
花岩有些责备地望了花繁一眼,回揖道:“多谢大人相告。”
那差役点了点头,转身便要往来路走去。
“喂,等一下——”
花繁伸手抓向对方肩膀,刚开口发问,那差役便神色一凛,转身就是一道擒拿,要将花繁按倒在地。
花繁一惊,闪身往后跃去,避开了差役的攻击。
那差役许是下意识的动作,见状也是一愣,立刻收手。他低下头,抱拳道:“公子,得罪了。”
花繁忙道:“无事,是我唐突了。”他朝那名差役一揖,道:“花繁是华公子的好友,适才也听说了华家变故……”他顿了下,道:“我能不能与华公子见个面?”
那差役瞧上去很年轻,想来才就职没多久。他迟疑了一会儿,道:“公子暂且与我一道回去,再容我请示棋判大人。”
当时在望云宫任职的,是“琴棋书画”四判;而棋判,便是兼职忤纪殿掌讯的文判了。
花繁闻言,连忙点头,道:“那就劳烦大人了。”
那差役点了点头,径直往前走去。花繁也在示意花岩别担心后,跟上了差役的脚步。
待花繁得到入宫准证、获得棋判的允许进入忤纪殿后,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那差役将他领进忤纪殿内堂,自己则退出殿外,将门扉轻轻关上。
“华兄?”
花繁迫不及待地往内走了几步,便见里头摆着一把木椅,上边放了厚厚的软毯。华吟缩在内堂角落,面色苍白,衣裳上满是黑灰、血污。他左手缠了厚厚的绷带,却隐约还有些血水渗出。
见状,花繁脸色大变,直接扑向华吟,道:“华兄,你……你还好吗?”
“……”
华吟直勾勾地望着地面,没有答话。他的脸已经被清理过了,上边连一道泪痕都没有。
花繁小心翼翼地在华吟身边坐下,柔声道:“华兄,林兄呢?他没和你一起吗?”
花繁原来想着,既然华吟平安,搞不好林漓也没事。可华吟听见他说的话,身躯狠狠地震了一震,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他紧紧地抿着唇,却是不想开口。
花繁见状,只道林漓已经遇害,便在眼神一黯后,道:“华兄,你别难过,林兄他——”
华吟忽然攥紧了手,嘶喊道:“别跟我提他!”
花繁见华吟眼神混乱,浑身打着哆嗦,忙道:“好,不提他,不提他。”
华吟喘着气,慢慢冷静下来。他沉默片刻,忽道:“花繁,你知道……知道我家发生了什么?”
花繁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了。”
华吟又不说话了。他用力地咬着牙,似乎在拼命压抑情绪,不让自己展露脆弱的一面。
花繁想起昨夜与卖包老头的对话,便道:“华兄,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样会好受些。”
华吟摇了摇头,不语。
不知是否因为寒冷的关系,他浑身打着颤,牙齿也咬得咯咯响,可依旧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不肯起身让自己好过一些。花繁试着取了软毯给他,也被对方伸手打掉了。
眼见华吟倔强地缩在原地,花繁想了想,伸手掏出怀中的玉佩,小心地放在对方面前:
“华兄,这玉佩给你。地板太凉,你摸摸它就不冷了。”
他毕竟还年轻,不懂得怎么安慰人,只能笨拙地释出些善意。
“……”
华吟盯着那枚玉佩看了许久,才慢慢地松开紧握的手,将玉佩捡起。他攥着玉佩,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花繁也默默地坐在华吟身旁,偶尔伸手拍拍华吟的肩,试图让他好受一些。在这过程中,他忍不住打了几次喷嚏,却本着与华吟共苦的心思,没使用法术取暖。
他俩坐了好久好久,一直到适才的差役入殿,表示忤纪殿要下衙了,请花繁快些出宫;花繁这才慢慢地起身,吸了吸鼻子,对华吟道:
“华兄,以后你有需要,便来找我吧,我随时有空。”
华吟瞟了花繁一眼,脸上再也没从前那副高傲的神情了。他点了点头,在花繁离去以后,任由差役将自己拉起,走出忤纪殿。
数日以后,华吟回到蓝严堂,在棋判的资助下继续听学。
然而此时,华林血案一事早已不胫而走。在知道华家没落的情况下,原来积极讨好华吟的学子们,全都翻脸不认人,见到华吟,就和见了什么毒虫猛兽一般。
有些学子还算理智,只是对华吟避而远之。另一些,则带着满腔的恶意,意图欺压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
一开始,他们顾虑棋判,只敢暗地里使坏,例如在华吟的汤水里放蜘蛛、朝他的被窝里倒冷水等等。可日子久了,他们见华吟也不反抗,便愈加大胆、跋扈起来。
花繁有自己的事要忙,自不可能一整天围着华吟打转,加上华吟性子倨傲要强,也未曾开口求助。是以,诸如此类的欺凌,一直到华吟遭受无可挽回的伤以后,才被揭露了出来。
“你们怎么可以弄断他的筋脉!”
花繁偶然撞见华吟被重伤的场景,急忙施术将几名始作俑者挥开。他跪在地下,抱起已然昏迷的华吟,颤声质问。
“花繁,你就别多管闲事了。这小子从前仗着自己的家世,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我们啊,就只是想给他个教训。”
“是啊,他不也曾瞧不起你吗?资质上等了不起啊?”
“再说了,他都能割伤自己的左手,我们废他右手怎么了?这下,看他还拿什么来自傲。”
花繁撕下袖口布料,将华吟右手腕缠绕起,遮去那上边狰狞的血洞。“你们这么做,就能为自己争一口气了吗?华兄的确天资好、出身也好,可他在学习上有丝毫怠惰吗?”
花繁看着华吟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心中不由得抽痛了起来。
“他是骄傲,可他有借着自己的家世欺压你们吗?你们从前趋炎附势,巴不得从华家那儿得到好处,如今见华兄失势,就都来落井下石?”
那几名学子对视一眼,目光充满不屑:
“花繁,你别说得那么清高。你之所以会袒护他,不就是想讨好棋判大人吗?”
“对啊,可棋判大人将他送来以后,就再没出现过了。你啊,还是省点力气,继续去巴结夫子们吧。”
“是啊是啊,你以为夫子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看啊,整个蓝严堂,就你和你干爹是傻子,专爱捡路边的破烂回——你干什么?”
花繁真的发怒了。他抽出腰间的竹剑,剑气一挥,将这批学子打得翻倒在地。
“我总算知道,为何华兄会看不起你们了。”
花繁弯下身,将华吟抱起,眼里有掩不住的厌恶。
“你们就只会不断抱怨自己的身世、抱怨老天对你们不公,然后自以为是地挤在一起抱团互暖。你们嫉妒比自己优秀的人,品性高洁就是装腔作势、剑法高强就是天资过人,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你们不行。”
花繁盯着还在哀爸叫母的几个人,道:
“我天生不适合练剑,剑术在蓝严堂却是数一数二的好。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不等那帮学子回答,便迅速地穿过几个拐道,踢开了他义父的房间。
花岩本来在悠闲地呷着茶,见花繁踹门而入,吓得杯子都掉了。他刚要出声责问,却在看见花繁怀里的华吟后,生生止住了话头。
“这不是华家吗?怎么……”
花繁将华吟小心地放在竹席上,道:“义父,他右手腕被戳了个窟窿,筋脉全断了。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治好?”
花岩抬起华吟的右手,闭眼探查一阵,道:“这……皮肉是能治好,可练剑的根本嘛……”
花繁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了华吟一眼,道:“可是,这样华兄不就……?”
花岩道:“他筋脉不仅是断了,还被生生搅碎,能动起来就不错了,何况要使剑呢。”
花繁默然。
花岩又道:“详细情况,一会儿再说吧。你先出去,我来替他疗伤。”
花繁深深一揖,道:“多谢义父。”
他退出了小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待花繁再度拜访之时,华吟已经清醒了。他面无血色地坐在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花繁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微笑道:“华兄,听义父说,你整日粒米未进、滴水不沾,是在模仿话本里的道士,练习辟谷吗?”
他想要逗一逗华吟,哪怕激得他发火,也比现在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好些。
“……”
华吟看着花繁,却又像是在看着远方。
花繁想了想,道:“华兄,你这样不吃不喝的,让其他人见了,还以为蓝严堂多苛待学子呢。”
华吟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话。他阖上眼,不去理会花繁。
花繁搔了搔头,忽然灵光一闪,捧起碗筷,道:“华兄,你是不是手疼,所以才没办法吃饭?你早说,我可以喂你啊。”
闻言,华吟倏地睁开了眼。他盯着递到嘴边的金瓜片,突然抬起右手,将筷子打落。
“我不疼!我没事!”
华吟做完这个动作,似是牵动到伤口,脸色变得更白了,额头上还冒出细密的汗珠。
“好好好,不疼,不疼。”
花繁连忙将碗放下,生怕华吟再勉强自己动作。他看着对方缠满绷带的双手,默然片刻,道:
“华兄,你知道吗?义父不让我练剑了。”
华吟听到“剑”这个字,明显受到了刺激。他嘴角轻颤了下,问道:“为什么?”
花繁笑道:“不为什么,只是他总算发现我不是块练剑的料子。不过呢,他也察觉我在咒法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所以从明日起,我就不再去练剑堂,改去咒法阁学习啦。”
华吟沉默了会,道:“你不必如此。”
花繁笑道:“什么不必如此啊。话说华兄,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那你可要陪着我,不然就我一个人去咒法阁,会无聊到死的。”
华吟道:“花繁,你不必——”
这是他第一次叫花繁的名字。花繁拍手道:“就这么决定了!我去告诉义父,让他帮我俩转班!”
他将地上的筷子拾起,用扫尘术洁净一新后,道:“这金瓜片挺甜的,华兄你不就爱吃甜吗,我刻意帮你加了一大碗……”
华吟道:“不吃。”
花繁一愣,道:“华兄,你还要继续辟谷吗?”
华吟伸出左手,抢过他手上的筷子。花繁见状,忙将饭碗捧起,端在华吟面前。
华吟深吸了一口气,扭动着左手,动作生硬地操作筷子,将碗里的米饭、咸菜、肉片都吃光了,唯独剩下那堆橘黄色的金瓜片。
他吃完以后,微微喘口气,道:“我以后,不吃甜的东西了。”
花繁不是很明白他的心理变化,便道:“好,我记住了。华兄还有什么需要吗?”
华吟道:“没有了。”
花繁点点头,持起托盘就要离开。
“……谢谢。”
花繁扭头,道:“什么?”
华吟低下头,盯着地面道:“谢谢你。”
花繁受宠若惊,奔到华吟面前道:“华兄,你说什么?”
华吟憋了好一阵子,轻轻地抬头,道:“谢谢你,花繁。”
花繁简直乐得要上天了。他移着轻快的步子,端着托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