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任何一场如此诡异的会面了。
见面的双方在飘扬的纸钱下相笑握手,好似刚才的那两场祭祀从未存在过,全然忘了祭文中的控诉,转眼间便是宾主尽欢。
宓茶脸上还带着些许僵硬,没从仪式里回过神来。同她相比,其他人早已是言笑晏晏,热络寒暄。
这场面让宓茶觉得荒诞无比,明明刚才还披麻戴孝地相互大骂,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这幅情形没有一个人在乎刚才发生的事吗天空上的纸钱还没有落地,这件事已经翻篇不再提了么
如果今天百里族没有准备这一场祭祀,就会被北清从头压制到脚,可现在他们有备而来,拆了北清的道德牌,因此无需多言,北清立刻放弃了人道主义的攻击,摆出一副在商言商的态度,浑然不提在尧国土地上祭祀自家士兵的无礼之举。
而百里族亦是见好就收,不再此事上多加追究。
前后的转变没有一句话的过渡,两方相会如同战场局势一般,瞬息万变。
宓茶脸色有些发白,心中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不适,但在郄笪笑着同她握手时,她最终还是摆出笑脸,于对方相握。
她的手前一刻还捧着被北清击杀的烈士诰牌,下一刻就友好地握上了北清官员。
可如果不握,尧国的百姓就又将陷入北清铁蹄之下,百里族也将任人宰割。
宓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一刻,她切实感受到了书面上那句“国家利益是国家生存和发展的权益,是国际关系的决定性因素”。
和利益相比,人命、情感、尊严任何东西都不值一提;而为了保住人命、维护尊严,又必须去追寻利益。
宓茶回眸,瞥向天空中的无人机和满街的守卫,这些不是用来防北清的,而是用来防尧国人的。
尽管北清对外宣称,攻打尧国是因为尧兵越境、踏入了北清的国土,可尧国人自己知道,这些年的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尧国来说,他们和北清之间的仇恨就像是百里族对九国之间那般,无法化解。
和北清建交,目的是维护尧国国土安全,但在常年被北清屠杀、且缺乏科普教育的尧国人看来,百里族在尧国的土地上和北清握手言欢,是实打实的叛国行为。
今天的青城之中,宓茶和所有牧师都打开了生命感知,以防发生不测。
两方人寒暄过后朝着会场出发,宓茶和赫啻同坐一车,黑色的敞篷车没有顶盖,将两人共乘的场景大大方方地露了出来,引起了闪光灯无数。
近距离和赫啻坐在一起,宓茶倍感压力。
她注意着自己的坐姿,深深感谢避世十年里的圣女仪态课程。练就成本能的端庄姿态令她不至于在赫啻身旁显得太过畏缩。
北清王看着比她大了没有几岁,但宓茶看过资料,对方比她大了一轮,今年刚刚四十,放眼全球,这个年纪的国家首领都屈指可数。
车子开得很慢,刻意给记者们留时间。
正当宓茶准备按照稿子上的话题聊个天的时候,赫啻先她一步开口了。
男人端坐在座椅上,脸上看不出喜怒,“我听说,族长二十八岁的生日是在宋国过的。”
宓茶一愣,她一直以为北清目中无人,根本不把百里族放在眼里,没想到赫啻竟然知道自己的生日,看来背后也下了一番工夫,没有之前表现得那么狂妄。
“是的。”宓茶答道。她二十八岁那天,正好是逃亡到宋国的第二天。
赫啻扭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向了宓茶,“对于百里族的事情,我深感遗憾,更遗憾的是,北清和尧国之间的恩怨毁了您二十八的开岁。”
那双握剑的手掌一翻,一个小盒子出现在他手中,他递给了宓茶,“这是我送您的见面礼,也是补送的生日贺礼,由我们北清特产的海螺珠制成,希望未来您想到北清时,脑中浮现的是这份礼物,而不是一场战争。”
宓茶惊讶地睁大了双眸。
两旁拍照声无数,她接了过来,再次抬眸看向赫啻时,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冷酷残暴了。
令宓茶惊喜的并不是昂贵的海螺珠,而是赫啻的态度。
此前,北清攻打尧国一事受到了国际抨击,不论赫啻这番动作是为了洗刷先前的污名,还是真心祝福她,宓茶都很高兴他能心平气和地来尧国,这对接下来的商谈十分有利。
一行人开车进了会场,此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百里族准备了国宴级别的餐品。
宓茶和赫啻对坐着,往后是郁思燕、宓军、樊景耀,而赫啻的手边则是郄笪等官员。
值得一提的是,二月底和百里族交战的将军蹇冧也在列。
他看向宓茶的神色没有什么不同,目光扫了一圈,发现没有决缡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坐不动了。
席间,厨师长带着一头鲜嫩多汁的烤全羊上桌。
他对着北清使团俯身鞠躬,“不知道食物合不合各位的胃口,族长特地吩咐我们准备了北清的美食,希望各位能吃得愉快。”
“百里族长有心了。”郄笪笑着放下餐具,从储物器内取出一把匕首来。
百里族身后的守卫一惊,就见他慢条斯理地低头擦拭匕首,一抬眸,后知后觉地对着戒备的守卫们一笑,“各位不要紧张,我北清不像南方各国那么讲究,国内缺衣少食的,平时吃肉就用刀割。”
“您过谦了。”樊景耀去了北清几次,很清楚郄笪的性格,这会儿卖惨,必定是为了接下来的讨价还价,得立刻打断他的话,“据我所知,本世纪以来,北清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筷子,只有王公贵族才会在传统佳节里用刀割肉,追忆过去。”
“是啊,日子好过了,也不能忘了忆苦思甜。”郄笪起身,站在了烤羊之前,一边割肉一边道,“上个世纪末,北清先祖可是苦惨了。”
他割下了羊肉,放入盘中,一盘给了赫啻,一盘端到了宓茶面前,在宓茶接过时,斯文秀气的宰相与她四目相对,意味深长地笑道,“百里族长应该对此颇有所闻吧”
宓茶知道郄笪指的是什么。
北清作为东大陆最北部的国家,幅员辽阔,南边和三个国家接壤,其中便有舜国。
在实施“粮食援救计划”时,舜国自然也想通过这一计划控制住北边的强邻。
北清向来有粮食缺口,按理来说,在北清实施这一计划是名正言顺的,可当时的北清王一眼看穿了舜国的企图,坚决不开国门。
舜国见他冥顽不灵,于是采取了极端手段,派了无数法师北上,人为操纵了北清的环境,令北清大旱不止、土壤贫瘠、雪灾频繁,三年时间里,重度摧毁了北清的粮产。
可即便饿殍遍地,北清王依旧不松口子,三年之后,舜国耗不下去,只得退出北清市场。
舜国拍拍屁股走了,却给北清留下了一地狼藉,直到本世纪初,北清的粮产才勉强恢复过来。
北清王刚刚给宓茶送了礼物,彰显了大国气度,这一会儿,眼看就要谈正事,宰相便唱起了白脸。
面对郄笪的讽刺和质问,宓茶瞌眸,“我刚刚成为族长,对过去的事情并不了解,不过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该拘泥过去。”
百里族一早料到了北清会提这件事,因此早早给宓茶备好了稿子。
“好一个不该拘泥过去。”郄笪笑着,半是打趣地玩笑道,“族长,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宓茶记着稿子上的内容,答道,“如今尧北遍地都是欢迎北清的横幅,尧国人民都不腰疼,我又怎么会腰疼呢”
郄笪眸色微变。
单单和百里族对峙,是百里族有愧于他们;
可现在他们在尧国的土地上,论起旧事重提,他们确实理亏
郄笪不再言语,将匕首插在羊上,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本以为百里觅茶年纪小,又是个深闺圣女,没想到还有几分硬气。
“老族长后继有人。”郄笪下场,赫啻便举起了酒杯,淡淡道,“我敬百里族一杯。”
众人于是皆举起酒杯,换了话题。
郁思燕抿酒之时,余光看向了宓茶。宓茶的视线微低,不比对面的赫啻泰然自信。
和北清接触到现在,不过是寥寥数语,可宓茶深深感知到了对方的成熟老练。
北清王和宰相的配合十分默契,来往之间攻守交替,相互解围,步步都是深意。
她尽量少说话,把主场留给使团,以免自己不留神就上了对方的套。
听着接下来的交谈,宓茶心中又是羡慕又是佩服。
赫啻是二十六岁登的王位,比她还小两岁,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北清王看着寡言少语,可每到臣下吃瘪时,他一两句话就能扭转局面。
这才是令人心悦诚服的领导者,相反,她却像是个孩子似的,处处都要别人替她安排。
同为王级,但宓茶在赫啻身上看见了“王”的气场,她不禁想起了沈芙嘉,暗暗将郄笪和沈芙嘉对比。
她的嘉嘉已有了运筹帷幄的风采,即便现在不能和郄笪平分秋色,过几年也必定能达到这一水平。
那她呢,她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赫啻这样的能力
宓茶握着餐具的手用了几分力。现在的她如此软弱无能,即便将嘉嘉接回百里谷,也不是让她享福,而是让她来受累的。
她必须更加强大、更加坚强,成为百里族和嘉嘉的支柱。
往后的席上,宓茶关注着赫啻的一举一动,她从前也见过不少国家元首,可从来没有带着“学习”的心情观察他们。
赫啻似乎注意到了宓茶的视线,同她交汇后轻轻点了点头,完全不提先前给她写信一事。如果不是那封信还在宓茶手中,她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男人曾对她说了那么无礼的话。
这位国王似乎深谙胡萝卜加大棒政策。
觥筹交错之间,底下暗流涌动,午餐结束,在短暂的休息后,会议正式开始。
郄笪发了话,“我们这次来尧国,主要是想当面向百里族道歉。上个月,因为我们的疏忽,令边境上的边民不小心越了界,跨入了尧国的境内。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对越界的边民做了最高限度的处罚,还请百里族原谅。”
“除此之外,我们还想跟百里族细谈建牧师院线的事。”他对着众人道,“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商榷的机会”
“当然。”宓茶点头,“百里族一直期待着和贵国建立合作,您能有这个意向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两句心知肚明的转场后,众人移步去了会议厅,开始这趟会面的重头戏。
接下来的内容宓茶和赫啻都以倾听为主,主要由两方团队进行磋商。
百里族在陵城举行拍卖会的事情北清早有所闻,即便是在会议期间,北清的官员和专家们都戴着无线耳机,每隔一个小时听一次拍卖会的成交情况。
尧北和北清接壤,如果尧北繁荣发展了起来,那对北清来说大为有利。
“尧国的传送线不完善,地面交通也不尽如人意。”郄笪问到了关键问题,“据我所知,眼下因为凌汛,半个尧国都泡在了水中,百里族入驻了尧国,未来对尧国的交通方面有什么打算么”
“既然连拍卖会都举行了,交通线肯定得疏通。”宓军靠在椅背上,道,“一个月前,内阁就已经着手了修缮计划,问夏国贷款了九十八亿国际货币用于修建传送线,等拍卖会结束后,百里族也会捐出一百二十五亿。”
他拿出了宓茶给内阁签字盖章的保证书,让北清方相互传阅。
“这一百二十五亿是给政府的,”郁思燕补充道,“我们自己还会建造百里族的专线,预计两年完工,这是计划书。”
郄笪看完后,凑到赫啻耳旁,用密音同他交流了几句。
赫啻微微颔首,郄笪便回复道,“百里族的传送线举世闻名,这一点我非常相信,不过既然打算在我国境内全面建院,那是不是也该将线路通到我国,方面患者看诊”
把传送线从尧北通到北清,那尧北的人口、客源、商家、资金也就通到了北清。
百里团对视一眼,随后有人道,“北清常年处在极寒温度下,传送线的建造比其他地区更难,百里族还没有接手过这样的项目,需要进行实地考察,工期可能会格外长一些。”
“今天也不是非要把所有细节都定下来。”郄笪笑道,“我们就要想了解一下百里族的意向。”
专家团密音商量了一阵,宓军开口,道,“我们不想欺骗贵国,但目前百里族的资金确实不足以承担这个项目。不过疏通北清的线路,对我们来说有利无害,尧北人少,我们也很渴望北清的市场。”
他看了眼身旁的郁思燕,见郁思燕没有反驳后,便回复道,“这件事我们可以日后拿出来单独商议,我现在能够保证的是,只要百里族在尧北一天,就一定会考虑建设通往北清的交通网。”
郄笪点头,“我明白贵宗的意思了。”
会议进行了两天,目前为止都还算顺利,然而,在第三天的时候,北清拿出了一套“反垄断法”。
“这是我国今年新通过的法案。”郄笪将资料递给了百里族,“贵宗可能需要了解一下。”
宓茶接过,抬眸看了他一眼,“您是觉得我们有垄断北清医疗行业的嫌疑么”
她当然知道北清在半个月前出台了一项反垄断政策。
事实上,这项政策是在樊景耀第一次去北清回来后,北清政府才开始讨论、确立的。
它的指向性很强,直指百里族。
“北清的医疗情况称得上一穷二白,百里族一入驻,必定成为龙头。”郄笪笑眯眯道,“我并不是在警告,只是善意地提醒。”
在场的百里团早就研读了这份法案,郁思燕挑眉,“可按照贵国制定的法条来看,我们好像马上就要被判刑了。”
“是的,根据百里族给出的计划数据,确实有这个风险。”郄笪道,“因此,我们特别为百里族制定了一份防垄断措施。”
他又拿出了份资料,让百里使团人手一份。
这是百里族此前没有看过的内容。
宓茶翻开,一条条读下去后,即便学艺不精,也看得眉头紧锁。
“这样的条件太过苛刻了,我们没办法接受。”宓军二话不说,直接将资料推回桌子上。
在外资税的基础上,又给他们增加了许多新的税款,算下来,百里族在北清每赚到十块钱就要上缴七块一毛。
他们在北清开设的第一批院线是面向大众的,定价本来就不高,如此一来,连维持运营都勉强,根本赚不到利润。
“贵国应该一开始就把份资料拿出来。”郁思燕冷声道,“这样的话,我们也不必坐在这里浪费三天时间了。”
百里族的态度十分强硬,郄笪不疾不徐、好声好气地开口,“既然是新政策,那肯定有不成熟的地方,百里族有什么想法尽管提,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的嘛。”
他们也不确定百里族的底线在哪,因此先往高了提,一步步谈、一步步试探百里族的底线,以取得最高利益。
这份协议一出,百里使团议论纷纷,面色都有点凝重。
宓茶坐了两天,两天里几乎没有说过话,都只是默默听着。
为了这场会议,百里族从上到下辛苦了整整两个月,这两个月里通宵加班成了所有人的家常便饭,可这本所谓的“防垄断措施”,完全无视了整个百里族的努力。
正如郁思燕所说,这两天的谈判被这份协议全部推翻,那些之前来回斟酌、商讨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数据全都没了意义。
宓茶是生气的。
到了这个时候,她想起了决缡所说“弱国无外交”、想起了灵泉之中沈芙嘉的那场演绎。
宓茶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再软弱下去了,作为族长,这个时候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让北清觉得牧师可以随便欺负
魄力宓茶抬眸,骤然开口,“我们抱着极大的诚意过来,贵国却临时拿出了这么份协议。”
她站起身,对着一干北清官员道,“如果贵国坚持,那我很遗憾地告知您,没有商量的必要了,恕我们不能接受。”
宓茶这番话令整个百里使团都倍感震惊,尤其是郁思燕、樊景耀和宓军等人,作为最了解宓茶性格的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宓茶竟然会摆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面对宓茶的威胁,郄笪不为所动,他轻轻一哂,“族长确定要中止会议么参与陵城拍卖会的企业集团们可是很关注我们这边情况的啊。”
要是百里族和北清的合作破灭,尧北就没了安全保障,谁还会在百里族的领地投资
宓茶站立着,将滑落的披帛往上提了提,“商业性质的投资,无非就是为了赚钱,赚钱无非是要买家。如果不幸不能和贵国合作,那我们只能另想办法。”
“我会将半年一次的义诊增加到一月一次,地点就定在陵城。”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北清众人,“从三月十六日那天尧国帝都的情况来看,往后的陵城必不会缺少顾客。”而北清也绝不敢对着一座满是患者的城市拉开炮火。
说罢,她转身离开,整一列的百里使团也纷纷收拾东西,跟随在了族长身后。
原定的行程稿里并没有这一环节,但既然族长开了口,那他们便以族长的行动为第一优先级,何况北清的这番做法也确实让辛苦了两个月的众人心中恼火。
“族长请留步”郄笪面色微变,起身道,“请给我们半天时间,重新讨论一下这份协议。”
宓茶脚步一顿,站在会场门口,背对着众人而立。
听见郄笪这句话,她眸色顿时一亮。
成功了
她是不是也没有那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