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挚友 泪水
顾南坐在哨塔里,思绪好像飘进了远处辽寂的旷野,空空荡荡没有着落。
德昭舍不得,她又如何舍得?
“纯一法师,你舍得吗?”
亲眼目睹相伴数年的师弟死于鼠疫,你舍得吗,后悔吗?
“这就是我与他的缘法。”
命途早已注定,他与德昭的缘分只有短短数年,他舍不得就能改变吗?
就像顾南想方设法保住京都,几次三番询问他其他天灾详情,顾南还记得当初她说“哪怕能少死一个人也好”吗?
她已经救了那么多人,她不满足,想救的人越来越多,早晚会超出她的承受范围。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她的爱,就是她的软肋。
顾南看了纯一许久,才轻笑一声,“我不信什么命中注定的缘法。”
她从不求天,不问道,只问心。
只求力所能及,问心无愧。
顾南放下针线,把哨塔交给纯一,前往山坳。
第三天了,那群从封城逃出来的难民不知能活下来几个。
听姜婉莹说,程铮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待在山坳,而是歇在半路。
顾南不知道具体方位,一边走一边找,生怕一个没注意把人遗落在雪地里。
然而她多虑了,程铮的身影好认得很。
她就在那天两人分别的地方。
几块破布支起一个避风的小帐篷,姜婉莹送来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食物和水几乎没怎么动,分门别类地码在褥子一头。
但帐篷里没有人,她跪在雪地里。
向着顾南来的方向,身上盖着一层雪,隐隐可见雪下竹青的衣裳,额头深深陷进雪里,只露出来一小半后脑。
顾南停下脚步。
昨天傍晚停雪,以程铮身上的积雪厚度,她从午后就跪在那里了。
她或许知道自己油尽灯枯,于是整理好床褥食物,从帐篷里爬出来
又怕顾南忘记与她的约定,临死前还再求顾南一次。
就跪向顾南来的方向,一眼就能看到她。
眼眶发烫,大口喘息却仍然难以缓解胸口的闷涩。
众生皆苦,可是有些人的苦不公平啊。
程铮心有不甘,她又何尝不是。
从封城逃出来的难民共十七人,不到三天,尽数死于鼠疫。
一道深坑,一把火,滚滚浓烟,送走了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顾南花了点时间拼了个简陋的木盒子,把程铮的骨灰带走放置在姜婉莹的院子里。
随后请刻碑匠人为程铮刻碑。
对方问顾南她是死者的什么人,顾南想了想,回:“挚友。”
希望程铮不会责怪她的无端牵扯。
如果她们能早一些相遇,顾南想,她们一定能无视两百余年的漫长时空,成为一对至交好友。
第二天一早,顾南打开房门送饭。
慧无跏趺坐于床前,见顾南端着热腾腾的饭菜饭菜进来,打断说:“顾施主,德昭去了。”
顾南顿住,拿着碗的手僵在半空。
她料想到就是这两天的事,也早有准备,可突闻噩耗,还是很茫然。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朝慧无看去,不知他这样坐了多久,无论是微佝的脊背还是低垂的头颅,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僵硬感。
他看着床上的德昭,眼睛一眨不眨。
顾南也看过去。
德昭平躺在床上,青涩的脸庞大半藏在被子里,眼角隐有泪痕,但神态平静乖巧,似乎终于在最后一刻彻底摆脱痛苦,见到了接引他的佛陀。
他去了。
有慧无陪他,他去的很安静。
被子压的很好,枕头也很端正,果然如他所说,是所有弟子中睡相最规矩的一个。
床头的东西也摆得整整齐齐,顾南给他织的藤编帽,藤编帽下盖着顾南买的灰色瓜皮帽,瓜皮帽子下压着包果脯的油纸包。
顾南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最后那点果脯吃完,于是放下碗去摸。
没有。
打开来,是几块干瘪的桃干。
顾南没吃过自己晒的桃干,德昭没吃完应该是嫌它太酸了?
早知道就拿点糖给他腌一下,他可喜欢吃糖了。她木木地想。
搬运尸身遗物,挖坑焚毁,火燃起来了,顾南还紧紧攥着那几颗果脯。
纯一掰开她的手,要投进火里。
顾南抢回来,“我,我还没吃过。”
纯一蹙眉。
顾南有些无助地看向他,“你让我试试味道。”
纯一垂眸看着顾南,她眼中的难过都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了,却执拗地要试试这几颗德昭没吃完的果脯。
如果吃不到,这几块干瘪的桃干,是不是会成为她难以忘怀的执念。
纯一沉叹,掐诀呈给顾南。
看起来皱巴巴的桃干,吃进嘴里果然也干干巴巴的,皮没削干净,有点扎舌头,也没什么甜味,还返苦。
这味道实在算不上好。
可德昭当时是怎么和她说的?
“顾南施主,你回来了怎么不和我说啊,我和其他师兄弟都可想你了。”
“你寄的果干和书我们也很喜欢。”
顾南问他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再买。
他就像只馋嘴的小狗,使劲咽着口水,“没,我每次只吃一小块,还能吃好久。”
他舍不得吃的果脯原来一点也不好吃。
可他当成宝,像个小孩子,特意交代她带下来,吃不完还要用两只帽子压住。
他的确是个孩子,才十四岁。
还有六年才受具足戒。
悲恸之下,顾南只觉眼中烫的厉害,泪水竟倏然掉下。
纯一一直关注着她,眼泪坠落的瞬间,他下意识抬手一托。
接住了那颗泛着金光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