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大结局(终)
乔慕财张嘴, 雨水又咸又苦,混着血的味道。仰头,静静看着那白衣少年。张一鸣张一鸣, 是不是太过饥饿和疲惫,让他记忆出了差错,现在终于他想了起来。想了起来, 僵硬的手指按着冷硬石墙, 当初莲池高台上,他走出来时,不是已经被人告知了他的另一个身份吗。
乔慕财声音沙哑,一字一字:“裴御之。”
白衣少年垂眸,用袖子擦干净剑上的血, 昏暗的天地也把他的表情覆盖, 看不清神色。许久,只是低沉开口:“现在是天魔作乱的第几天?”
乔慕财愣怔:“第、第三天。”
擦剑的手一顿, 少年唇角抿成一线。
哗啦, 什么东西从上方落下,然后披在乔慕财身上。
青草初雪般干净的气息, 是一件雪白的衣袍。
像是所有的慌乱绝望都有了归宿,乔慕财目光赤红,手指颤抖揪着衣袍的一角, 低头,眼泪落入海中。
少年立在墙上,淡淡说:“你先在这呆着, 云霄和其他宗门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乔慕财眼眶通红,嘴里含糊说:“谢谢。”
裴御之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
衣袂翻卷,不在此地停留。
一道银色的流光划空,是他御剑而去,山朝海拜。
乔慕财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手指寸寸紧握,眼神迷茫恍惚。
他想起了当初在天阁内,众人说五杰。其中一云中城弟子谈起裴御之,只唏嘘道:“他当初拿着剑走下无妄峰,身后空雪苍茫,我们却仿佛见光生大道。”
“若非亲眼所见,你很难想象世上有这样的人。”
“一个眼神,就让你相信他无所不能。”
乔慕财忽然短促地笑出声。
好像开始明白了他的话。
裴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诛剑神域呆了多久。
无休无止的修行,百年如一瞬的打座。
直至剑破混沌出来,劈头盖脸的风雨才将他的神志唤醒。
丹田之内是纯粹浩瀚的混沌之力。
大概百年,大概千年,突破化神。时间在那个空间没有意义,可对他而言,思念和焦躁却真实,真实陪伴了他那么漫长的岁月。
天之正东方,星河闪烁。
天梯现行,刺破人间魑魅魍魉。
到了化神期,剑修对剑的理解更甚一层,但诛剑之于他,却更陌生。
因为了解而陌生,他了解它的每一处构造,可摸不清灵魂。
遥遥望着经天院的方向,裴景的眉眼被风雨洗的有几分冰冷,眼眸深处却掠过迷茫,“是因为破不了无恨吗”
那什么又是无恨呢?
在诛剑神域无尽荒芜的时光里,他也问过残存的诛剑之识。
它用最后一丝力量探入他识海,却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你本就无恨。”
堪比问天峰的天下第一峰,于经天院也是禁地。
如今,禁地的封印被打开。
曲径尽头,灰色衣袍的院长往前一步,踏入山洞。
只一步,天翻地覆。外面是春日曦和花草荣生,里面却是砭骨寒冷空空冰室。
冰洞通天,正中心是冰蓝的瀑布逆流,往青天,托付金色长梯。
像一道雪色长龙盘旋天地,俯身光前。
山洞里的气氛庄严肃穆,空气却纯净无暇。
没有一丝灵力,又似乎含杂万千道法。凤栖山的火,西昆仑的风。鬼域无尽的死气,佛陀指尖的光。
虞青莲腕上的铃铛轻声晃动,她皱眉,出声问:“前辈,天魔觉醒,我们不是应该联手对付季无忧吗。为什么带我们到这里来。”
另三人也有这样的疑惑。
虚涵仰头,望着这自天体初开始便矗立此处的光柱,声音低沉而遥远说:“对付不了的。”
“当初集诸神之力,也不过是把他封印在九幽。最后还是云霄剑尊舍命,去取出他心口诛剑,才换得万年的太平。现在的你们,更不会是他的对手。”
“而且,天魔觉醒,真正的敌人,也不是季无忧。”
凤衿皱了下眉。
悟生的眼眸也露出一丝困惑。
寂无端抬袖气虚地咳了声,问道:“那是谁?”
虚涵摇了下头,他的皮肤开始老化,乌发灰白,黑白青三色的眼眸是莫测的情绪。
“她在天梯之上。”
即便虚涵没说清楚,可是他们也猜到了,那个“她”会是谁。能在天梯之上的,还有谁?
“你们必须在他回来之前,重塑天梯。”
虞青莲偏头:“回来?是季无忧吗?”
虚涵摇头:“是御之。”
她愣住。
凤衿眼眸一凝:“裴御之?”
虚涵道:“天梯出现异象在几十年前,应该就是季无忧出生的日子。而天梯真正显形,却就在这几日。你们当初在经天院那么久,是不是都没见过这道光?”
虚涵道人的话,在场无人反驳。
经天院的三年,真的从未见过这道金色的光。
甚至对他们而言,天梯都是个模糊的概念。
“这道光,意味着诛剑出世。”虚涵轻声说。
“天梯,不过是当初剑分天下时,诛剑留下的残影罢了。”
“你们仔细看。”
众人抬头,雪龙之上,那道贯彻天地的光中,是一层一层往上延伸的白色浮石。肉眼可见,横断在中央处。
“这浮石生于这条逆流的瀑布。它本该是天下灵力最为浓郁的地方,如今灵力全无。”
虞青莲似乎有所了悟,往前走了一步,红色的衣裙沾染腾腾雪沫。指尖涌出一股青蓝色的力量,纯净明亮,成为一道青色华光钻入瀑布的中心。然后隐隐约约什么东西被催动,瀑布逆行的速度加快。
她一愣,偏头道:“前辈,这是要我们用灵力将天梯补完吗?”
虚涵点了下头,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对,唤你过来就是为此事。你们在此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记住,什么都不要管。让天梯成型,是你们现在唯一的任务。经天院现在只剩我们五人,我去外面为你们争取时间。”
对于天魔之主来说,其他人留下也不过是送死。
虚涵让经天院其他长老驻守在乾天山脉下,防止其他人上来。
最后望了眼这他耗费千年守护的地方。
虚涵转身,衣衫汇聚星芒和尘埃,朴实又华丽。而他的掌心也一点一点,凝聚出一柄剑来。
星尘剑,星与尘,天上华光,地上微芒。
冰洞的门,彻底关闭。
云霄不出世的先祖,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条常年覆雪的山阶前。
季无忧也在经天院的石梯前停下了。这里太高,一年四季,都覆着经年的雪。
山脉里驻守的那些元婴修士在他看来就是蝼蚁,甚至不足抬手,把他们交给自己带来的属下,直奔经天院。
季无忧从巨蛇上跳了下来。大蛇在他身后怪叫一声,变小变僵硬,最后蛇头成柄,蛇尾为尖,成为一把漆黑精致蕴含邪气万分的剑。
落在他手中。
他原本周身全是黑雾,唯有骨相分明。
可站到地上,季无忧身边的雾边散了,露出了本来面貌。
灰褐的衣袍,简单的草绳,唯独眉宇间的杀气和邪佞,彰显身份。
他隔着九九高阶,眯眼看着阶顶的人。
久,似笑非笑:“师祖?”
虚涵声音冰冷:“当不起。”
季无忧挥了挥袖:“师祖不认我?哈,你不觉得我这身打扮很熟悉吗。”
虚涵看清楚他的扮相,大怒,眼底浮现冰凉的杀意。
季无忧缓慢说:“像不像你那个好徒孙,啊,也是我的师尊呢。”眼底掠过轻蔑之色,天魔之主道:“你们云霄还真是我毕生之敌。万年前一个云霄剑尊,入九幽从我心脏内拿走诛剑。万年后又是一个裴御之,今生前世,两次阻碍我。不过这些账,今日也该算清了。”
虚涵冷漠说:“你不配学他扮相。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取而代之他。”
季无忧眼眸一凝,然后扭曲出刻骨的恨意:“是他不配?你放心,等杀了你,我就把裴御之抽皮扒骨扔下地狱去陪你。”
虚涵已经不欲和他多言,三色的眼眸淡过杀意,道:“那就来。”
星尘剑,剑端溢出一股紫色雷霆。
修真界当世第一人。
和那群初初觉醒或继承力量的少年少女不同,虚涵真正活了几千年,自破化神,实力放在万年之前,亦不会弱。
那道紫色剑意是如此熟悉。
季无忧神色一变,胸口已经下意识一痛,然后想起了当初闯入九幽,刺穿他的心脏的云霄剑尊。
天魔之主咬牙切齿笑起来:“云霄剑法,千秋剑意?哈哈哈哈!你们云霄真是每个人都该死。”
云霄剑法九阶,千秋。永生不朽即为千秋。
虚涵依旧是十三四岁介于孩童少年间的模样,衣袍流动,他的剑和其他人都不同,当年破化神后,剑身直接粉碎入万物,是星辉是尘埃,是他可运用的万物。
就像如今,紫色雷霆贯穿山林,九九石阶咔咔碎裂,山林呼啸,似乎是一条中间沉睡千秋岁月的巨龙醒来。而在虚涵身后,真有一条紫龙成型。
“去!”
紫龙仰天咆哮一声,撕咬向季无忧。
龙尾所过之处,草木折腰。
季无忧目光阴冷:“万年前,他能杀死我,从我胸口取走诛剑,不过因为那个时候,我与诸神战罢疲惫不堪而已。”
“趁虚而入的小人,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千秋剑意?”
他眼中幽紫之光一冷,手中漆黑的剑一指前方,语气疯狂:“那我倒要让你们看看 ,这世间,到底是谁的千秋!”
轰隆——黑紫色闪电从天劈落,竟然是直直把这座山峰拦腰斩断。
巨石成洪流,奔泻而下!
那道气势汹涌的紫龙,被季无忧伸出手,直接捏住了头。
虚涵神色一白,后退一步,吐出一口鲜血。
剑意就是他的神识一部分,现在他就感觉灵魂被季无忧揪在手中。
他抬眸,眼眸里不见喜怒。
季无忧粉碎那条紫龙剑意,心中只觉得荒唐讽刺。
“我当初在玄云峰,还被它吓到了。现在看来,也就是条蚯蚓吗。不过如此。”
他想到夺剑之恨,就恨不得把眼前的老头给撕碎,但是他往前走,稍一停,想到了更好的折磨人的办法。
季无忧唇角一勾,出声道:“师祖,你看看我是谁。”
魔骨变化万端,身形变小,灰褐色的衣袍,草绳束发,只有眉宇的郁色怎么都洗不去。
季无忧站在积雪的台阶前,笑:“师祖,你可一定要睁眼啊,睁眼看着是谁杀死你。”
虚涵倒在地上,看着他步步逼近,天魔有迷惑人心的力量,只是望着这跟裴御之一模一样的皮囊,虚涵淡淡开口:“我说过,你再怎么学也不像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取而代之他。”
季无忧眼睛瞬间血红,冷笑一声。
也懒得跟这老家伙费口舌。
手中的剑一动,剑柄处的蛇眼睁开,瞬间活化回真蛇。
“谁要取而代之他,我说过多少次了!”
“他不配!他根本就不配!”
天魔之主眼底疯狂,声音低沉。
他要刺穿这老头的喉咙,刺瞎这老头的眼睛。
以血来洗刷心中那自己也不清楚的,为什么那么浓郁的恨和嫉妒!
“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罢了。你等着,他很快也会来陪你的。不,我要把他挫骨扬灰,让他灰飞烟灭。”
那灭字也接近破音!
蛇剑浑身散发污浊幽紫的光,赤黑色,不是人间的灵力,源于九幽生于上古洪荒。
天魔之力。
“去死!老头!”
季无忧被三言两语就激的失控。
只是,那一剑最终还是没有刺下去。
天忽然下起雪来。冰凉纯白,落到了他的眉心。
季无忧犹如困兽抬头,可在看到,踏着茫茫细雪走来的人时,心中的疯狂和暴虐又离奇的冷静下来。
他牙齿颤抖,笑了一声。
一点一点的雾气在周围凝固,又成为了天魔之主。
下雪后的天地,越发空而远。
经天院顶,天梯之前,人间是血色地狱。
这一处,却仿佛在五行之外。
衣衫皎胜过这苍雪,少年玉冠乌发,眼眸淡漠如深海千年的冰。
季无忧桀桀怪笑:“你是来和你师祖一起死的吗。我可找了你好久呢。”
虚涵支撑着地,愣愣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晶莹的雪花落在裴景的发上,凝固成霜。
裴景在诛剑神域,曾以为他再见季无忧,必然是恨之欲死,想立刻把这畜牲挫骨扬灰的,但现在心中一片冷漠。
看他,恍如看一个自欺欺人的蠢货,和一个自以为是的笑话。
季无忧从来没见裴景这种神情,一种被羞辱的愤怒从心底生出,可他很快压抑住了,他现在是天魔之主,裴御之一届蝼蚁有什么资格跟他斗。他顶着和裴御之一样的脸,意味深长笑:“万年前诸神在我手下都不过是败者,你来送死的?”
虚涵往后望了一眼,天梯还没成型,心中一紧,喊了声:“御之”
裴景大概知道师祖要说什么,停下脚步,朝他一笑。
“师祖你放心,我今天把他头都给拧下来。”
眉眼明亮,不见一丝阴霾。
虚涵一愣。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一分气愤或者凝重,可少年眉眼轻描淡写,连战意都没一丝半点。
季无忧过载黑雾里,气息沉重,视线湿冷。他上一世就是被裴御之亲手杀死的,那个从地狱归来的白发青年,眼中的戾气毁天灭地。现在和当初完完全全不同的感觉,可一样的压迫。
裴景盯着他,声音淡淡:“天道创你时,给你规定了使命斩断天梯。所以赐予你强大的力量,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赐予你。包括七情六欲,包括脑子。”
“她可能只想把你当作一个诛剑的载体,但好巧不巧,你无师自通,有了神志,有了那颗肮脏的心。”
“我真的蠢,你不过是天道汇聚人间恶养育在血池的工具。我却试图因为一个可笑的原因,想着去感化你。”
“万年之前,你就是一个麻木的工具,只懂杀戮。万年之后,估计也是因为我,你才有了七情六欲,哦,不,不是七情六欲,是嫉妒、是自卑。”
“根本不存在什么觉醒,你现在也不用装什么天魔之主,季无忧,你就是你,两世被我所救,而后嫉妒于我,卑微如蛆虫的你。”
裴景神色平静,漫不经心说到。
而每一个字,落在季无忧耳中,却是长长锋利的刀,直接刺穿灵魂,撕裂血肉把他试图掩藏的,最深处、最不堪的真相揪扯出来。
“啊啊啊啊你闭嘴——!!!”
藏在黑雾中的魔骨发出白光。
他疯了一样,手中蛇剑汇聚天地黑气,直刺向裴景。
苍山负雪。裴景无视他的愤怒,往前走了一步,说:“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包括青莲神女包括云霄剑尊,跟我所言万年前的事,都只有天道的恶,却没具体提过你。提过万年前你的样貌、你的性情、你除了斩天梯外的所作所为。”
“现在我明白了,万年前,你根本没有意识,就是被天道掌控的傀儡。你所有的意识,都产生万年之后。产生在你的第二次轮回。”
季无忧的眼睛已经快要出血,想要撕烂裴景的嘴。
声嘶力竭:“你、闭、嘴!”
诡谲暴躁的天魔之气形成低低的罡风,呼啸天地间。
吞噬万物,也撕碎山河。
裴景眼眸冷漠看他,带着点讥诮的意味:“所以你现在都那么恨我,所以你那么想取而代之我。”
“从一个没有意识的傀儡,到一个只能模仿他人的傻子。我现在连恨你都懒得,只想杀了你背后的天道。你真的,不配,我动手。”
灵魂在撕扯,血肉在翻滚,季无忧突然仰天“啊——”地怒吼一声。□□的天魔之力从魔骨胸口处溢出,经天院风云涌动,花草树木一瞬之间粉碎,浑浊天地,连雪都变得灰黑。
他嘶吼后,手指撑着地,沉默很久。
天地死一般寂静。
许久,他哈哈哈笑起来。笑声邪恶而冰冷,却包含深入灵魂的恨。
“你猜对了。”
裴景的表情都未变,眼眸隔着雪,也深如雪。
“你猜对了。”
天魔之主,不过一个躯壳,一具魔骨。灵魂和记忆,自始至终,都只有季无忧。
“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半跪在地上,手指捧起地上的血,哑声道:“我的记忆自认识你后才开始明细,我所有的情绪都产生于你,嫉妒的,自卑的,惶恐的。”
季无忧抬起头来,露出裴景熟悉的那张脸,轻声说:“所以我才要杀了你。”
他重新站起来。
天地间低低黑色的罡风开始汇聚,一股撕碎虚空的力量,由地底生出。天地五行的力量被融合,金木水火土,天魔之主的实力,让整片天地都静默无声。万里之外,天之尽头,云霄、瀛洲、凤栖山、天郾城,无处不起风,无处不阴云。呜呜咽咽,是魍魉横行。□□的力量,撕裂时间,雪都在空中停下。唯独那一具魔骨,是光,森白带血。季无忧在想,裴御之带给他的是什么,是屈辱是自卑是嫉妒,就像他上一世所说,天魔不该拥有情绪因为若拥有情绪,必然是阴暗的。
哪怕是这些阴暗的情绪成就了他。
“上一世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直接把你灵魂都抽出来鞭挞。这一世我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裴景垂眸一笑,气质若流风回雪。轻声说,“季无忧,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诛剑,你说什么都不是。”
季无忧霍然瞪大眼。
却见一道冰蓝色刺穿九霄的光,在少年手中的剑上溢出。
雷云顿转,时间不再僵硬,雪下的更大了,而后,却是空间变换!
砰!
一道紫色惊雷破开昏黄。
季无忧胸口突然钝钝一痛,眼前所见。
是苍雪茫茫——问天峰。
突兀在天地里的小小平地上,光与影尽收。周围云雾飘渺,白浪浮蕊。
季无忧往后靠,感觉碰到什么冰冷的东西,回头一看,是屹立万年不倒的问天石。上面现在,最上方,还清晰刻着三个字“裴御之。”
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
从裴景出手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不对劲。裴景身上的力量,绝对不是凡间灵力,甚至他的修为,也绝对不是元婴。
“你”他喃喃仰头。
裴景俯视他,笑了一下,清风明月皎皎无尘。
“季无忧,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但是不够,你带我爱人的那些痛,千刀万剐不为过。”
季无忧半跪在地上,狼狈不堪。
裴景神色冷淡。
“诛剑本就不属于你。”
他伸出手,斩断了季无忧的手。
季无忧视线放空,已经不去想,为什么裴景能够杀他。
耳边呼呼雪声,卷起如大河汤汤的记忆。
也是问天峰,也是这场雪,可是身份倒转,狼狈的人成了他。
“我甚至不需要废你的修为,你本就是废人,甚至,你本就不是人。”
裴景的剑直穿,魔骨头颅的眉心,声音淡漠。
他断其灵根。
“你生而在地狱,不需要送你下去。”
他毁其丹田。
“我想粉碎你的骄傲,但好像,你这辈子都是那么愚蠢卑微。”
说到这,裴景笑出声。
这世间能够凿开天魔之骨的,也就只有诛剑了。
裴景想起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说:“世上再无裴御之,只有你?”
“季无忧,你有多可悲。”
血池养育万年的魔骨,分析崩离。
季无忧也如蝼蚁一样,蜷缩在地。
黑色的雾气慢慢散开,咔的声音,那么轻,却是魔骨碎裂,成灰。
他的脑海,一根线也轻微断了。
他被剔骨后,就是凡人。
身形变小,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穿着褐色的沾满血的衣衫,视线在痛苦之后,生出迷茫的情绪来。雪花落在身上,很疼,像是大滴的雨。
雨啊
迎辉峰。
记忆里传来少年清朗带笑的声音。清而淡的香,艳艳亭亭的夹竹桃。方寸之内,雪光月色不及他眉眼,那个少年朝他伸出手,语气含笑:“季无忧?”前世今生。
一样的雨,暮雨纷纷的时节,“我可以跟你一战吗?”是稚子时期的自己怯弱开口。站在高台上万众瞩目的少年眉眼洒脱一笑,“不行啊,我太厉害了,欺负你就不好玩了。你跟我的手下败将继续比赛。”
他僵硬地抬头,试图看清风雪中那人的眉眼,曾经,他那么向往的人。
恨变得无所谓,嫉妒也成空。他想起了天堑峰那备受谩骂的一百年
他也曾想成为裴御之的骄傲啊。
季无忧感觉到疼痛、惶恐又无助,像是当年,他又冷又饿,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而这次是真真实实要死了,那个救了他两次的人在面前,再也不会,朝他伸出手
裴景越过他。
往前走的时候,却被问天试绊住了脚。
看着上面的名字,曾经的尊荣,现在唯剩心中空空茫茫。裴景轻声说:“我给你报仇了,不过好像你上一世就报了仇,但没关系,我现在也解气了。”他眨了下眼,竟是落下泪来。
他往前走一步,走出变换的空间。
虚涵道人站在雪地前,想说什么!忽然天边,一声清响——像惊雷穿万壑,紧接着,一道耀眼的金光,漫照天地!
“天梯——”虚涵道人瞪大眼,然后大喜,“天梯成了!天梯成了!”
裴景收剑,静静仰头,看着天尽头,那辉煌威严的大道,穿天地,引万生。
光太强,把其余色彩都吸收,于是什么都是刺眼的白。
天梯的光照在少年的脸上,照他意气如锋芒。
黑发猎猎,裴景许久,眯了下眼,轻声说:“楚君誉,等我”
天梯之上是什么,裴景想过无数次,可能是另一个世界,可能是一片黑暗。但是当他真正一步一步,踩着岩石往上后,看到的是一片光。说是星河,却也不是星河。苍青色的灯光,延伸九霄,照耀一地碎玉流光,往尽头苍青色的王座上。空寂无声,仿佛空间只剩下他和尽头的那个人。那个坐在王座上,如今一点一点站起来的,拥有暗银双眸的女人。初见时那种盈盈风华已经不剩,她虚假的温柔悲悯,现在化为凝固唇角,冰冷狰狞的笑。
纯白的衣裙散在虚无中,她看到裴景的那一刻,就不再坐着。魔骨粉碎的那一刻,她也受千刀万剐的痛——眼前的人!就是眼前的人!毁了她所有的计划,几次三番践踏她的尊严!
“裴御之,你真的该死。”
她语气古怪又低沉。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轻声说:“你以为你赢了我吗?做梦!”
“粉碎魔骨,我可以再创。这个世界归我掌控,时间可以再次溯洄,但是下一次轮回你就再也不是我对手了!”
裴景只是冷漠开口:“楚君誉呢?”
天道一直在等他的这一个问题,报复的快感从心底涌起,红唇勾起:“他啊,终于变成了一个废人,被我抹杀在这天地间了!”
疯狂的笑被她压抑在唇间。
她用轻松的语气说:“你看,没了楚君誉,下一次轮回之时,你拿什么跟我斗。”
“你靠混沌之力修至大成又如何。”
“你这辈子都参悟不了无恨!”
女人眼里淬出冰冷的毒来:“从你们相爱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输!啊——!”
她的视线骤然一凝。
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和插在她胸口的剑。
裴景轻声说:“你应该是被他困在了这里,不然我杀季无忧的时候,你早就下去了。”
天道神色只僵硬半秒,然后,伸出葱白的手,握住了剑柄。
“是啊,所以感谢你来见我,感谢你通天梯,给了我一条出去的路。”她笑得嘲讽:“我不想杀你,因为杀你需要动太多力量。而你也杀不了我。”
裴景抬眸,眼若春日的桃花,带着笑意风流薄凉。
“你想再一次轮回。你以为,我还愿意陪你玩这个游戏吗。”
黑发落满身,绝色的少女,神情狰狞如老妪。暗银色的眼,是冰冷的讽刺:“你没资格说不!”
“你不是很好奇,是谁让我来这个世界的吗?”
天道眼眸一缩。
裴景说:“是诛剑之识。”
气氛瞬间变得冰冷无比。
天道神色若霜雪:“哦,所以呢,诛剑之识让你来对付我。可你有那个资格杀我吗。”
裴景根本不想去听,也不愿去听她的每一句话,手中的剑,又往前递了一寸,可天道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就这么嘲弄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算什么天道,不过是苏醒的不该存在的天地意识罢了。”
上天梯的那段路,每一朵云彩,每一道光,似乎都在诉说过往。
裴景感觉自己的心出奇的冷静,好像事情到了最后,只有空寂。
“我曾经也想过,怎么可能无恨。我看你上一世的所作所为,只想把你千刀万剐。怎么消除这种恨,我甚至想过抹除那段记忆。但记忆消失,它也不会磨灭。”
“我以为这是绝境。”
“但是直到神域内,诛剑之识告诉我,我本无恨。”
天道的平静的表情终于瓦解,暗银的眼中是难以置信,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怎么可能,你以为我会信——呃啊啊啊!”
突然,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往后退,低头,看着脱离诛剑,肚子上那个不会愈合的洞,漆黑色,长在她身体上。而且,慢慢生长扩散,似乎不会停!
天道终于崩溃,尖叫出声:“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裴景垂眸说:“我本无恨,于修士而言,恨是产生心魔的根源。”
“诛剑之识说我本无恨,是从我道心上所见。你看,我修道之始,从未有过心魔。”
“但我迟迟没能顿悟诛剑的力量。”
“因为,诛剑剑意的最后一阶,无恨,从来都不是在我身上啊。”
天道痛苦地靠在王座上,手指试图阻止那越来越大的黑洞,却无能无力。它在吞噬她,它在抹杀她。最后抬头,暗银色的眼已经涌出血丝!第一次!彻头彻底的疯狂!
裴景忽然笑了一下,有些迷茫:“所有人都忽视了,甚至我自己也忽视了。”
“我和楚君誉是一个人。”
“万物变换,唯诛剑不朽。所以哪怕你逆转时光,在诛剑身上做出的改变都是永恒的。包括当初,一分为二!”
天道已经顾不得自身了,大脑被裴景的话炸的空白,很久,喃喃笑出声来,笑到最后,狼狈不堪。
“你们是一个人,哈哈哈哈,你们是一个人!”
裴景声音轻若飞雪,和天道是一样的恍惚。
“是啊我们是一个人。”
“所以诛剑要求的无恨,从来不是对我。”
“而是,对楚君誉。”
怪不得。
怪不得。
他想起了当初乱世纷飞时,楚君誉望过来的那一眼,还有他那莫名其妙的等待。
楚君誉是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吗,所以把命也交给了他。
裴景轻声说:“他把你困在虚空,是为了给我更充足的时间。”
天道眼眸充血,咬碎银牙,大笑出声:“是啊!他是为了给你充足的时间,让你杀了季无忧,让你登天梯找到我,无恨,哈哈哈哈,楚君誉居然为你做的那么绝!”
“但是你来晚了,你来晚了啊!”
她现在心中只有浓浓的报复!要让裴景也和她一样痛苦!
“我就说他怎么力量消失的那么快,哈哈哈,原来是逼着自己无恨——只可惜,你在他彻底成为废人之前,没找到我!”
裴景眼眸一红,举剑,直接指向她眉心。
沙哑道:“闭嘴!”
沿阶的苍青色灯在一盏一盏熄灭,天道的内心只有无尽的讽刺和懊悔。
她什么时候有意识都忘了。在多少万年之前,突然睁开眼,就是一片山河。她拥有操控世间一切的能力,包括日月包括星河包括时间,包括生死。她被众生敬仰,她也享受着这种尊荣。只是修士的崛起,让一切都变了样。永生不再是她的殊荣,排山倒海不再是她的神力。
当一个一个人通过天梯,飞升站到她面前,破虚空往另一个大千世界,无视她的尊严。
当世人敬仰的,是那些卑贱的修士,她成了传说,成了虚无的概念。她再也忍不住了。
天道断断续续:“规则是不会拥有意识的。我是怎么产生的,我想,应该归功于你们修士。”
裴景死死等着他。
天道苍白一笑,“因为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有一个天道——所有人!”
“修士的意念何其强大,何况万万人,信仰这种东西,和神明也一样,哈哈哈,是你们创造出的我。”
“是不是没想到呢。”
天道咳出鲜血,发丝散在虚空里,身体化为星灰,那纯白星月织就的衣裙终于漫漫归还宇宙。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许不叫死,叫抹杀。
笑容嘲讽:“只是你们创造出我让我来,亲手杀你们。”
裴景说:“你是错误的存在。”
天道的眼神恨极,最后一双眼终于永夜前,她轻声说:“只要你们心中那子虚乌有的天道不死,那心心念念助你们长生的引路人不死,我就还会再回来的。”
裴景讥讽一笑:“你想多了,那是多久之前的修真界,顺天而行?”
“现在谁还追寻于你,寄希望于你的眷顾。”
裴景轻声说:“你不会在回来的。”
一声轻微的响声,散在着空虚的宇宙,苍青色的灯灭尽,无尽的黑暗里,裴景静静转头。
楚君誉的那一世,季无忧死了,天崩地裂,那么天道死了呢。会发生什么。
他忽然听到了雷声,在黑暗深处。
裴景愣住。
这里没有天地,可却飘起雨来,那雷声也不知道传自何处。
往前一走。
裴景撞到了块玻璃。扭曲的世界,大雨成幕。天光被吞噬,时光扭曲。
他呆呆看着这块玻璃,镜子里倒影出的是一个穿衬衫的青年。
容颜在茶水的雾气里显得明亮温柔。
眼眸也清澈。他望过来的瞬间,裴景眨了下眼。抑制不住,眼泪落下来。
——帅到被天打雷劈,所以穿越。
难以言喻地悲痛刚涌上心头。
镜子另一端的人,忽然再一笑,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
裴景一愣。
玻璃另一端的青年 ,黑色的短发在变长,银发如雪,五官也变换。
惊雷照亮此处。
银发青年走过漫漫的时光,重新回到他身边,微笑:“我等你很久了。”
裴景还想说什么。
被他吻住,熟悉清冷的气息,还有一句似带笑意的话:“别看了,真的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