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经阁问事
裴景琢磨那句“返璞归真”半天,也没想明白。现在师尊不在云霄,他能询问的人也就剩陈虚一人。
在天堑峰休息过一宿后,裴景直奔陈虚所在的问情峰。
问情峰栽了不少桃花,这个时节正艳得欲燃。
他入殿之时,陈虚正给那十名新弟子嘱咐完规矩。
十名弟子依次退下,在殿门口,就撞上了匆匆赶来的裴景。
白衣佩剑,玉冠乌发,气质若霜若雪。
一时间众人都呆住,难掩激动,拔高声音喊:“裴师兄。”
裴景被他们吼一嗓子,才注意到他们。点了下头,不做多言。
十名弟子兴奋之情溢于行表,还想和敬仰的人多说几句。但碍于背后陈虚阴沉的目光,只能悻悻地离开。
裴景心思不在他们身上,对着陈虚开门见山道:“我问你个事。”
陈虚怀里抱着一叠书,都是刚刚宣读给几名内峰弟子听的云霄规矩。对于裴景把楚君誉放在外峰的事,他越想越气,故也没什么好脸色。
冷漠地:“不知道!”
裴景了解他的脾气,直接问道:“返璞归真是什么意思?”
陈虚一愣:“什么?”
裴景重复一遍:“返璞归真,一个成语,师尊昨天丢给我的,叫我悟一悟。”
陈虚无语:“掌门叫你悟,你找我有什么用。”
裴景道:“他说我七情六欲未开窍才需要领悟,我琢磨着你对情。欲挺懂的,就来问问你。”
陈虚炸了:“你什么意思!”
裴景意识到表达方式有点错误,赶紧改正:“我是说你见识广博来着。”
陈虚这才缓过气,想了想皱眉道:“你是不是找错重点了。”
裴景果断摇头:“绝对没错,他后面留下的就这四个字。师尊说,云霄剑法有一阶是苍生,跟七情六欲相关。我修行至今没有心魔,练到那一阶估计过不去。现在我破元婴不能急,只能在这上面下下功夫了。”
陈虚出了个馊主意:“七情六欲不就是情情爱爱吗?要不你去找个道侣?”
裴景信他有鬼,假意道:“可别,我找道侣怕不是要引起修真界动荡,天底下的女修会打起来的。”
陈虚冷笑道:“呵。”想了想,他又道:“你问我也问不出答案,不如藏经楼天阁内问一问,那里说不定会有大能知道。”
裴景听了,神情有几分古怪,说:“也行,你陪我去。”
陈虚翻白眼:“你就不能自己去?”
话虽这么说,他却已经把手里的一叠书放到了桌案上,取过佩剑。
裴景与他一前一后出门,说:“我要能去还带你干嘛?——藏书楼前那老头不让我进,只能混在你背后溜进去。”
“你怎么他了?”
裴景比划了一下,道:“也没怎么,天阁不是规定提问和回答都得用神识吗?有一日练剑过后,我闲来无事,就在天阁呆了一天,把能回答的都回答了,直接用旁边的笔墨写的,不小心打翻墨瓶,弄脏了地。打扫过后还是被老头发现了,他气的跳脚追我跑了半座山头,扬言见我一次打我一次。我现在哪还敢当着他的面大摇大摆进去啊。”
陈虚不厚道的笑,很公正地点评:“你自找的。”
裴景不以为然:“要我说,为什么非要用神识,天阁内的笔墨都是摆设吗?——迂腐!”
陈虚道:“你把这话留给楼长老说吧。”
裴景道,“算了吧。”
藏经楼的楼长老在云霄是出了名的刻板严肃。一天到晚阴着脸,把自己罩在黑大衣里,瞪一眼能使恶鬼哭嚎,脸上就差写上凶神恶煞四个字。加上修为深不可测,资历古老,门派内没几人敢招惹。裴景也被师尊下过命令,少在此处惹事。
他疯了才去撞枪口上。
藏书楼高百尺,掩映草木间,。陈虚被裴景逼着去跟楼长老寒暄,一步一步踱过去,硬是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楼长老和他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陈虚哪遇到过这种尴尬场景,心里把裴景骂了个狗血淋头,但答应的事还是要做到,只能僵着脸道:“楼长老,我想向您问一件事。”
楼长老可不是个慈善的长辈,特别讨厌被人打扰,嶙峋的手按着书页,一脸不耐烦,就差动手。
裴景已经抓紧机会,贴墙走,把脸挡在阴影里,趁着楼长老没注意,一溜烟跑了上去。
陈虚见了,忙道:“其实也没什么,长老您忙。”在楼长老冻得能结冰的视线里,他也是跑着上楼的。
裴景在上面乐得不行,“瞧你这怂样。”
陈虚恶狠狠瞪他一眼。
裴景推攘着他往前,直奔天阁:“快点走,别被他发现了。”
天阁在藏书楼的顶楼,整个云霄唯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能入内。关上门,转过头,就是千万卷宣纸直垂而下。
书卷浩瀚无垠,浮在四面八方,按着一定的方向慢慢转动。
裴景第一次看到天阁内的场景时,人都震撼了。
师尊跟他解释说,天阁是修士间神识交流的地方,修真界每个门派家族都有,用以传道解惑的。里面问答都随意,偶尔还会混进一些隐士大能。
直到亲眼所见裴景才明白,这不就是类似于百度问答一样的东西吗?
或者,按他的理解,它更像古代般的知乎,只是答主不会说“谢邀”罢了。
天阁正中央,是一桌一案一席,典雅朴素,桌上有纸有墨有笔。
裴景看到嘶了声,走过去,拿起笔:“怎么还在,这又不能写又不能画的,留着干什么。”
陈虚心里虚的不行,人站在窗口,不断留意下面楼长老的动向,催促道:“你管他那么多,赶紧写,赶紧走。”
裴景席地而坐,衣袍散的整整齐齐,手里握着笔。他眉修目正,雅冠黑发,在万卷凌空的诗书里,看起来还颇文质彬彬,只是说话吊儿郎当,瞬间气质全无:“急什么,他还能冲上来吃了我们不成。好不容易来一次天阁,你都不学点东西的?”
陈虚骂:“学个屁。”但他口嫌体正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转头确定楼长老沉迷看书没空管他们后,还是臭着脸走到了裴景旁边。
裴景往旁边稍了稍,给他腾出个位置,自己拿着墨棒开始研磨。
天阁里画卷一副一副转动。
各大门派内金丹期年轻弟子占了不少,都是少年心性,在天阁这个没长辈管束的地方,认真询问丹法秘境的有,瞎提问乱八卦的更多。就如现在,浮到他们面前的,明明白白是一修士无聊提出的问题。
“猜一猜,下次问天试,你们觉得谁最有可能夺得第一?”
裴景放下笔,手一点,把这一卷定住了,笑道:“有点意思。”陈虚皱眉,也从上到下顺着看了起来。
问题下方各种笔迹横行,龙飞凤舞的,一行一行。
插混打科,各显神通。
——我赌一块灵石,还是裴御之,上一回问天终试我亲眼所见,裴御之三招之内打得凤衿节节败退,当世第一,绝不带假,信我!
首答就是那么气势汹汹,充满挑架的意味。其余门派发出质疑和嘲笑。
——三招?逗我呢,是我在梦里看的终试?还是你活在梦里。
——上面那是云霄的弟子吧,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明明就是裴御之运气好,一招之隔险胜凤帝。不懂就闭嘴,下一回天榜第一还说不定是谁呢。
和事佬开始出现。
——这有什么好争的,要我说,上回天榜决出的那五人都有可能。我赌瀛洲扶桑仙子,没什么理由,作为唯一的女修,长得好看就够了。
混迹在一群人之间的佛门弟子表示有话说。
——就没人猜我佛门悟生大师吗?小道消息,大师最近刚破初莲境,功力大涨!问鼎第一,指日可待。
下面云霄弟子进入瞎几把扯环节。
——孤陋寡闻,不知道我裴师兄前些日刚出关,已经突破元婴了吗?
——我可以作证,宗门选拔之日,裴师兄出山,御剑飞行过云霄,我有幸在旁边看到,观其气色、神态,已经完全不像一个金丹修士,周身威压接近元婴大能。裴师兄厉害!
裴景看到这个,气笑了:我突破了元婴我怎么不知道。
这些云霄弟子大概就是仗着神识交流,找不到真人,才那么放肆的胡编乱扯吧,真丢人。
陈虚也看到了,偏头看他一眼,丝毫看不出裴景身上所谓“元婴修士”的气色、神态,就他现在这副坐没坐相的样子,说是个人间的富贵闲人他都信。
这个问题到后面就变质了。有人在此立下雄心壮志,也有人纯粹为了皮一下。
——修真界代代人才出,说不准又会冒出有潜力的新人来,问天试五杰大换血也不是不可能。
——赞同上面的道友,请大家记住徐皓然这个名字,明年他将战胜旧五杰,登鼎第一,别问我为什么,自信。
——我叶霸天也要在天榜上留名。
——别争了,我昨夜做阵观星,掐指算,天榜上没你俩名字。
——那是你学术不精。
——我是徐皓然,对天榜没自信。上面那个拿着我的名字丢人现眼的兔崽子,别让我找到你。
裴景笑出了声。
但笑归笑,他还是留意到了一些消息的——譬如寂无端现在已经能够炼出死尸,悟生破了初莲境,虞青莲在蓬莱秘境有奇遇,而凤矜觉醒了一部分先祖记忆。
天下五杰,另四人这几年内都有所获,只剩他被卡在金丹大圆满,死都突不破。
但裴景还是有自信,下回天试第一,依旧他的。
陈虚泼凉水:“人人都在进步,就你原地踏步,你拿什么跟他们打?”
裴景满不在乎:“我原地踏步一百年,他们也赶不上我。当年在经天院我一个捶他们四个,现在就更不用说。”
陈虚想起经天院那段鸡飞狗跳的岁月,一脸黑线:“你还有脸提那些事。”
经天院是修真界顶级大佬云集的地方。
千年之前,天梯崩塌,断绝了与上界的联系,此后再无一人能飞升。化神期的大能们为了修复天梯,修建了经天院。
以裴景师傅的师傅、上任云霄掌门为首,耗时几百年,以灵力渡天梯,一阶一阶修补。
只是修补的过程太过无聊,再考虑到他们飞升后,修真界会后继无人。大能们干脆把门派内杰出的弟子接了过去,进行指导,是以,经天院又变成了一个类似学堂的地方。
而当初云霄去了六人,在经天院混得最风生水起的,大概就是裴景了。
世人不会知道,天下五杰,其实年幼就认识。
世人更不会知道,裴景小时候,一人就把另外四人得罪了个遍。以前的问天试第一都是团宠似的人物,活成裴景这样的人嫌狗憎,也是稀奇。
裴景手指横空一划,很快,浮在空中的一卷卷纸又开始转动了。留在天阁里的问卷,都是两年之内提问的人还没选出满意回答的。他视线落在一卷纸上,挑眉,轻轻“咦”了一声。
提问人问的非常直白。
——“一剑凌霜无妄峰,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裴景说道:“我上回在天阁回答了很多问题,记得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居然又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陈虚皱眉:“他这问的是什么意思。”
裴景手指点了点桌子,笑得懒洋洋:“我猜他想问的,应该是成为天下第一是什么感觉吧。”
这问题问的假大空,于是下面的回答也都是各种调侃。
——简单,等我一百年后再告诉你。
——为什么不直接去云霄问裴御之?
——大概就是一人一剑屠一峰,苍天细雪为证的感觉吧。论实力,我还是很钦佩裴御之的。不过上天是公平的,实力和样貌我和他各占一样,谁也不亏。
接下来的画风马上就歪了。
——那么好看?十块灵石悬赏上面那位道友的门派、道号。
——啧啧,我派女修搞出的修真界美男榜上,裴御之名列第一。敢问上面道友,姓甚名谁,叫我等开开眼界。
——嘻嘻,有意思。瀛洲风华岛桃源山,姚芊芊。道友,千万来玩啊,说不定我们就成道侣了。当然长得丑的话,就别怪我鞭下不留人咯。
裴景不由笑。
海外瀛洲上女修居多,泼辣程度闻名修真界。
他想到了虞青莲,论泼辣,她也是个中楚翘了。
只是不识她真面目的一群男修,还是把她当女神跪舔。
在裴景的映象里,她就是个管不住嘴还认不清现实的胖子。
比他还自恋,小时候没张开,胖成球,就自诩天下第一美人。那时裴景才被她坑过一次,她耍阴招,告状到他师祖面前,害他面壁思过足足十天。裴景怎么可能逮着机会不怼她,当即笑得前仰后翻:“得了吧,你的腿都有我腰粗,怕不是我心血来潮女装一回,你这第一美人的名头就要易主哦。”
就这一句,虞青莲记到了现在。
他也是服气。
陈虚反应过来:“你当时回答的都是些什么问题,都是关于自己的?”
裴景:“哟,聪明,这都被你发现了。”
陈虚:“你真无聊。”
裴景理所当然:“不无聊我来天阁干什么?”
陈虚开始好奇:“那你当初怎么回的。”
“这个‘一剑凌霜无妄峰’?我当时觉得好玩,就随便说了一下。意思大概是,没什么感觉,头有点冷吧。这没骗人,是真的,我都没想到会下雪,杀完人出门一看,全是雪,白花花一片,差点晃花我的眼。当时我衣服穿的也少,不冷就怪了。”
陈虚:“”
裴景的墨也快研好了,捡起刚刚被他放下的笔,拂袖沾墨,行云流水般。
他道,“上次那个回答了,现在这个也回答一下吧。”
陈虚注意着他的动作,提醒:“天阁规定用神识书写,你又忘了?”
裴景嗤笑一声道:“哪门子规定,其他门派都是用笔,就楼长老事多——我觉得用笔写,此才能体现我字的飘逸潇洒。”
陈虚:“无怪你会被楼长老追着打了。”
裴景扯着书卷的底部,把它从空中拽下。他一只手压着宣纸一角,一只手悬腕执笔。玉冠之下墨发如水,泻在桌案上,侧脸俊秀清逸,看起来颇有几分贵公子的风雅。下笔也是挥洒自如,风骨天成。
陈虚凑近,看清他写的回答,一脸不忍直视:“估计没人会相信,这是本人回答的吧。”
裴景道:“所以说世人多愚昧,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都分不清。”
陈虚:“”
这位无聊至极、瞎问问题的修士,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本尊会亲自出来回答吧。虽然本尊的回答看起来就像个傻子
——谢邀。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头有点冷,那雪挺大的,建议模仿的人多穿点。
居然还挺贴心。
陈虚心道,你那不是头冷,是头铁吧。
裴景墨水准备充足,才记起来了此行的目的。扯过一张宣纸,把自己的问题写了上去。
天阁内嬉笑玩闹的问题虽占多数,不过大家都是金丹修士,各人有各个的道法,不同的角度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何况,还有不少隐士高人在这里,有事没事也会进来逛逛。
——如何返璞归真?
写完搁笔,注入灵力,将宣纸腾空。混在其间,随着一起旋转。传到修真界各个门派的天阁之内,集思广益。
“等着几天后再来看吧。”裴景刚说完,视线一扫,就愣了,难以置信地眨眨眼:“不是吧,这么快就有了回复?”
只见他的问题之下,一层灰色的字迹。
那人应该是用神识写的,一点一点浮现。
——看是怎样的返璞归真了。如果是遇到了心魔,那就以毒攻毒,根治本源。如果是因为阅历不够,不能悟道,那就入世吧。
裴景愣了。重新把自己的纸卷拽下,拿着笔,潦草写道:求问如何入世?
那个人也还在。
灰色的字迹缓慢写。
——不一定要洗去记忆入人间,世俗在万千世界里,有人的地方便是红尘。
裴景瞬间肃然起敬,这个人成功把他唬住了。看这架势,要么就是个金丹期满口胡言的装逼仔,要么就真的是个超然世外的大佬。而裴景比较倾向后面的一种。
只是这话云里雾里的,叫他一时也摸不清头脑。
他还欲追问。
一行细细的灰体字又浮现。
——年轻人,入世还是要自己悟的。别问了,我帮不了你。
好吧。
裴景默默收回笔。
陈虚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裴景拧着眉头:“不知道。不过他说入世,我倒是有一点头绪了。”
得到了一点思绪,裴景来天阁算是心满意足了。他不再坐着,站起身来,打算走,不过因为心里惦记着入世的事,脚下没注意,踩到了长到拖在地上的宣纸,宣纸往下滑,上面摆着墨砚,瞬间啪地反倒在了地上,发出声响。这一幕是如此熟悉——不就和他上回打翻墨一模一样吗!连动作都是差不多的。
裴景暗道要遭。
陈虚也吓一跳。
裴景忙道:“快快快,把这里收拾了。”
只是来不及了。楼长老毕竟是长老,耳朵一动,就注意到了墨砚打碎的声音。还是来自天阁的方向。敢在他眼鼻子底下干出这等混蛋事,除了裴景还有谁!
当即怒火从中烧,把书重重一合,黑袍凌空就直接飞上楼去,吼道:“裴御之!”
擦。听到吼声,裴景对陈虚道:“我先溜了。你自求多福。”
凭着丰富的逃跑经验,脚底抹油地翻窗走,离楼长老封锁窗户和门就差瞬息的功夫。
剩下陈虚一个人,气到吐血,面色扭曲捶墙大吼:“裴御之你给我回来!”
而裴御之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