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领袖
如果没有弥娅的这一出，索拉今日是要一早起来，组织参议朝会的。于是她的侍官长丽娜一大早就来到索拉的寝室，一眼看到了壁炉边大开的窗户。
王女从不夜间开窗的。丽娜心生不详的预感，急忙跑去拉开把床遮得严严实实的帘幔：“索拉殿下？”
空荡荡的床上，只有一个淡红色的水晶小球。
弥娅的决斗信在接下来的朝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怎么可能呢？”
农业部部长率先发言：“臣今天经过中心广场的时候，祭坛那儿一如往常，这怎么会是龙做的？”
“可不是龙的话，来者为什么要这么栽赃呢？”魔法部部长眉头紧皱，“破坏和平契约，可对大陆三族都没有好处。”
“这个莱恩普顿能不惊动任何人，就把王女殿下从层层护卫的城堡里带走，其实力定然深不可测。”第三骑士团团长奥德罕见的神色严肃，“但它要求的却是一场决斗……我不能理解它的动机。”
“这件事可疑之处太多了，”国王的第一个孩子，杰森公子说，冷光从他细长的镜片上一闪而过。“当务之急，是要确保索拉的安全。摸清楚那条龙到底想干什么——绝对不是决斗这样可笑的理由。”
“那要派谁去呢？”国王的第三个孩子，米莉亚公主说，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表情。“要与这样强大的龙周旋，一般的骑士轻易就有可能丧命。这太危险了。”
“是不是要让驻守的海银骑士们知道？”第二骑士团团长犹豫地说，如果有能与龙抗衡的骑士，那只能在第一骑士团里选了。
——倒不是两个骑士团团长推脱。只是三大骑士团，都不是根据直接的战斗力选任团长的，安斯特王国的骑士团团长，更多是作为指挥、军师的身份存在的。
论单兵作战能力，当属常年与海兽对战的第一骑士团（也称作海银骑士团）综合实力最强。后面的黄金骑士团和赤铁骑士团更多在于维护治安，偶有潜力出众的种子，则会训练打磨几年，再转到海关和海银骑士们一同实战，再不在王城常驻了。
“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一骑士团知道。”丞相约书亚开口直击重点，“潮汐年快到了，眼下海兽随时有可能上岸，海防是第一大事，决不能动摇将士军心。”
“这么大的事，时间长了，肯定瞒不住的。”
“第二第三骑士团都主要负责维护内防，要对付龙，恐怕也缺少战斗经验。”
“要是让第一骑士团知道自己的团长被抓了，传出去，被海兽趁虚而入怎么办？”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最后还是农业部部长，提起了大家都不愿或者说不敢讨论的问题。
“要是那条龙就是冲着破坏和平契约来的，或者拿这个胁迫我们，该怎么办？”
嘈杂的人声骤然停了，空气陷入一片凝滞之中。
良久，丞相约书亚才慢慢地、艰难地开口：“既然龙族没有直接向我们宣战，沿海的龙族援军和恶魔援军也都一如往常，那么，一切都应当会有转圜的余地。”
“也许，只是这位莱恩普顿的单独行为。”魔法部部长焦虑地捻起他长长的胡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它不顾族群利益，做了这种事。”
“等救出索拉，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杰森公子暴躁地说，转身向石阶上的人躬身行礼。“陛下，下令吧。”
顺着他的话，众大臣都看向了台阶上的国王——伊莎贝尔·玛希·克里斯。
她高高坐于铺满鹅绒软垫的汉白玉王座上，剔透的宝石蓝眼睛看着他们，似乎直直看进了众人的灵魂。国王似是眼神悲悯，又仿若无悲无喜。
伊莎贝尔国王看着下方的臣子们，内心之复杂，几不可对人语。
索拉是她最优秀的孩子，也是众望所归的下一任国王。她代表的意义仅次与伊莎贝尔本身。
即使索拉现在与她遥遥相隔，伊莎贝尔也清楚地知道，索拉绝对会将王国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进行考虑。
仅有的一线生机，在红龙本身上。
【弥娅·克里斯·莱恩普顿】，在只有国王和王位继承人有权使用的王族秘闻馆中，伊莎贝尔曾看到过这个名字……她愿意相信，或者说只能相信，这个弥娅不会做令亚希大陆重回黑暗时代的事。
“诸位爱卿所言，孤都听见了。”
国王沉稳清亮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大臣们心中那根绷紧的弦似乎随之一松，如同找到主心骨的，朝会厅的各位静静听着伊莎贝尔接下来的话。
“此次索拉王女失踪一事，令孤倍感痛心。种种迹象表明，此事疑为红龙莱恩普顿所做。”
“然此事不宜公之于众，动摇和平局面。宣传部发印刊文，告知各大城邦民众与将士，王女已受邀于菲尔德森林访问，商谈合作事宜。”
这倒好办，虽然三族一向关起门来处理各自的事，但也有各个领域的合作往来，民间也多有骑士、商人在各处往返。王女代替国王外交联合三族虽罕见，在过去也并非没有过。
宣发部部长上前一步行礼，表示自己接了指令。
“索拉王女受邀访龙一事，对方真实目的还有待考证。且按莱恩普顿留下的讯息，派遣合适的骑士前往菲尔德森林，护卫索拉王女——黄金骑士团与赤铁骑士团，择优选拔海兽防御战的先锋种子，由杰森过目敲定最后的‘勇者’。之后，相应团长带其到克里斯城堡接受任命。”
第二骑士团团长莱蒙、第三骑士团奥德和杰森公子上前接了令。
“最后，传令各城邦加强防御警戒，警惕海兽来袭，严厉打击各处违法犯罪行为。约书亚卿，组织各大臣做好准备，三天后孤要就《加强国防建设，维护娱教产业安全发展》一事召开全体会议。”
“遵陛下旨意。”宰相上前一步，鞠躬道，“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臣等先行告退。”
“辛苦诸位爱卿了——今日所知事，乃最高机密，诸卿当谨言慎行。”伊莎贝尔国王颔首，最后强调了一句。
众臣自然应是。时间紧迫，众人纷纷离开朝会厅，优先为此事安排落实。杰森公子跟着两个团长走了，米莉亚公主也和宣传部部长商量着报刊印发预算的事离开了。
大厅一下子空了。只剩下伊莎贝尔国王一人，还有她身后石壁上，静默注视一切的妮芙圣女像。
圣女像平静而圣洁，仿佛永远悲悯、博爱世人的生命。下方，宝座上的伊莎贝尔国王怔愣的目光在虚空里，无目的地搜寻。
好一会儿，她才从难平的悲伤与恐惧中恢复过来。伊莎贝尔无法肯定自己做的一切是对是错，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如何，她不会让和平契约在她眼前走向崩溃。
哪怕最后，她不得不放弃她的女儿，她勇敢聪明，心怀仁爱的索拉……
伊莎贝尔是个冷酷残忍的母亲，她并不否认这一点。
在四下无人之际，国王垂眼，喃喃地向星星祈祷。
“吾之爱女，索拉·伊莎贝尔·克里斯，谨为你祈祷。
愿群星之庇佑加注于你，愿亚里之母的仁慈关照于你；
愿你逢凶化吉，不惧死亡；
愿无论前路何方，星空将注视着你。”
如果说在这世上，弥娅那比指甲缝还小的信任存在的话，那目前为止，她肯定全部给了现任的龙族族长：科伦·门捷列·温斯普顿。
科伦是一条尚还没有选择性别化人的黑龙，已有大概两百三十二岁了。
以龙族的标准来看，他年轻得才刚成年。如果照安斯特王国的标准，这样年轻的首领治理国家，大家心里是要敲敲边鼓的。
一族有一族的情况。龙族论个体实力和寿命，那都是被亚里之母狠狠偏爱，哪怕人类与恶魔也难望其项背的种族。
或许亚里之母也觉得自己太偏心了，便在繁衍生息这一项，给龙族狠狠地砍掉一大截。
俗话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何况繁衍生息本就为事关一族存亡乃至发展的大事，再如何强大长寿，没有后续、迟早会消亡的族群也没有任何竞争力。
为了生存，族人最为稀少的龙没少发愁……说这么多，那科伦是怎么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族长的呢？
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科伦上一任的族长喜欢打架。为了合理满足喜好，她亲身上阵去了三族海关，理直气壮地与海兽打架。那些龙族族务，都是在她打架休息的间隙完成的。
即使破天荒怀了孕，她也没有消停。刚生下科伦，她把孩子交给丈夫和还清醒的长老，拍拍屁股又冲上了前线——其狂热程度，可见一斑。
常在河边走，总有一天要湿鞋。就在五十年前，前族长撞见了千年难遇的兽潮。三族竭尽全力，用了整整三年，才把这疯狂的海兽打了回去。
这其中，伤亡自是不计其数。前龙族族长未退一步，是心甘情愿死在沙场上的。
她踏上战场的本心，早已不为单纯打一架。于是她未曾退，于是她不得活。
族长死得壮烈，留下孤儿鳏夫悲痛欲绝。龙族还算清醒的长老愁得不行，暂时接了族长的职务。
长老拿着名册看了看，先发愁，怎么两百年族里才出了四个新生龙；接着又发愁，谁有能力做这族长呢？
然后长老就看到了两百年里第一个新生儿，科伦。嗯，算算也快成年了，他家大人也当过族长，拾缀拾缀肯定能用。而且让新生代统领一族，说不定还能刺激生育呢？
怀着隐秘的梦想，科伦就被长老赶鸭子上架了。
科伦他爸可欣慰，鼓励他好好干，然后转头让科伦开新山洞去。而自己则在山洞里呼呼大睡，逃避战争带走妻子的情伤去了。
科伦压力山大，对着一堆小山似的族务干瞪眼。安斯特王国和科弗里部族也理解龙族的难处，让科伦在两族首领那里各学了一年本领。
这是三族前所未有的行径。科伦从恶魔艾力曼处学习对真理的探寻，从人类玛希处学习对子民的仁爱。回来之后，倒也能正儿八经当个合格且负责的族长了，还顺道染上了看故事书这个爱好。
他把人类和恶魔的各种故事书带回了菲尔德森林，向森林里的族人们大力推荐——还别说，这之后的五十年，龙族自我消亡的事件比以前少了不少，甚至还多了几个新生儿。
这也算科伦作为族长，对龙族的贡献了。
正是这一策略的行之有效，让弥娅醒来开始钻研死亡之际，也被科伦兴冲冲地去找上了门。小族长科伦大力向传闻厌世多年的长老弥娅安利，宣称故事的种种精彩，以及其美妙的想象力和热情洋溢的情感审美。
弥娅还当真被他烦得去翻了翻自己山洞里的故事书。这之后，她就得了灵感，为自己“借”来了一位人类公主。
如果再来一次，科伦想，他绝对不会让弥娅看什么故事书的。他早该明白，一个龙生大半大半的时间都在拒绝外界一切的老龙，其固执与扭曲绝不是他可想见的。
他怎么会天真地相信，弥娅长老也会热爱生活呢？
黑龙科伦·门捷列·温斯普顿，欲哭无泪地看着面前泰然自若的长老——红龙弥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