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六牙河介荒死人村
二人沿河而下。
这一片地带平坦空旷,少有炊烟,不过再行进了大半日,河对岸兀现了一处村落。
已近黄昏,夕阳斜照,纁红的天际,寒气也随着暮夜侵袭过来了。
马上,景南浔突然加紧了马绳,道:“我们得快点,向前若找不到旅舍,可就要扎营帐过夜了。”
这话说的奇怪,且不说河对岸就有一处村子,那么再向前走,定不会无人。再不济,村子里或许也能落脚,怎么会需要扎营帐过夜
林幺初于是沉心留目于那村子。
(不对劲)
这条河不算大,河道狭窄,仅供小舟通行。这是林幺初看出来的,因为河对岸村子的渡口就系着一叶小舟。
十分破败、淹没了一半的小舟。
再看,纁色又更浓郁了。村中的六七十户人家,竟无一家上灯的,呈现出黑压压的阴森诡异。
恐怕,这是个荒村。
思及逸事,林幺初神色郑重:“这是什么河”
景南浔缓缓道:“六牙河。”
果真如此,林幺初明白了。
“所以,这就是死人村”
(死人村!)
“不错,‘六牙河介死人村,夜半哀音穿人魂’。”景南浔引出一句诗。
这是前朝,燕京的一位诗人所作。意思大概是:六牙河下游河畔有一处村子,名叫死人村,每到半夜寂静无人之时,惨死的鬼魂哀音四起,叫声凄厉,仿佛要穿透活人的魂魄。
以表对前朝那位沈不落将军的谴责和痛斥。
这句诗广为流传,几乎人人都听说过,所以哪怕是过了二十年到了林幺初小时候,也能学到。
林幺初不再看那村子,只抬头望向前路。六牙河自南向北而流,水波浩漾,现在却让人感到寒栗,几疑散出腐臭味。
林幺初道:“当真是个死人村了,连附近的村子都没了人。听闻死了二百余人,还吓死了三个”
景南浔道:“不要想这些了,我们尽管赶路。”
林幺初只是沉默半响,音色沉重:“是真的吗”
“什么?”
“沈不落将军的失责,究竟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景南浔不知如何去回答。
这已经是二十九年前的事了,得从沈家和徐家展开。
当时,沈不落是武显帝得力的大将军,自十五岁起便征战四方,战功显赫,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蜚声朝野,更留名边陲,使得边陲蛮夷屡次不敢进犯。
沈不落名沈羡,是沈信的独子,被沈婉皇后收为了义子,自小入宫与皇子们同吃同住。沈婉皇后是沈信的长姐,十六岁入宫,二十岁便入主中宫,能够与武显帝留下帝后画像。
沈家煊赫一时,徐家则略逊一筹。
徐家本脱胎于沈家,徐家的第一位家主徐胤本是沈家家主的一位随从,一次作战,替沈家家主身挡一箭,,救其一命,于是被提拔为中郎将,后来屡立战功,得到当时的皇帝赏识,便自立门户。
徐家发端于沈家,自与沈家交好,两家世代结交难舍难分,不仅在朝廷上互为党羽,作为两个武官世家,子嗣都极为清简,却愿意结亲于对方。
譬如,沈信娶了徐家二姑娘徐采清,而沈家的嫡女沈婉则与徐家的嫡女徐采玲一同入宫侍奉武显帝,不过是沈婉成了皇后,而徐采玲被封为敏淑皇贵妃。
沈婉皇后品性兼善,温顺体贴,武显帝很乐意她做自己的皇后,也很乐意她将沈不落收为义子。
因为沈婉皇后生不了孩子。
所以沈婉皇后什么都好,就是不能为武显帝诞育皇嗣这件事,激起了朝中重臣的不满。武显帝拦下了这些怨言,怕沈婉皇后内疚,他没有苛责过她,反而主动提出将沈不落收为义子,也不算膝下无子。
沈婉皇后本该有一个孩子的,只是在她头胎生产之日,无缘无故诞下了一名死婴,从此不能生育。胎儿形体怪异,没抱给她看看,便抱了出去,置了吉穴埋了。
或许世上总有这样凑巧的事。就在这日,沈不落出世了。
所以有不少人说,沈不落本该从沈婉皇后的肚子里出来,本该是沈婉皇后的孩子,本该是大堼的皇子。
沈婉皇后只有沈不落这一个义子。不知是否是为了补偿她,武显帝也没有与敏淑皇贵妃留下孩子,为的是徐采玲是徐家嫡女,而沈婉是沈家嫡女,两家亲如一家,二人则胜似姐妹,不过是有个平衡。
不过,沈不落也有一个徐家的青梅竹马,那便是才女徐尘音。
徐尘音也是徐家嫡出,自幼知书达理,不仅柳絮才高,更有鉴裁之能。其夫父徐兆年本是有意送她入宫,后来又舍不得这个女儿,便留在了自己身边。
徐尘音与沈不落一同读书,一同习武,犹如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众人看好,所以在沈不落及冠次日,两家定亲。
不过,沈家和徐家虽荣耀了数年,变数却只在一朝一夕之间。
沈不落二十二岁那年,领兵讨伐匈奴,徐尘音则作为他的妻子随夫征战,在沙场上竟不输男儿,骁勇飒然,颇有英姿。二人在战场上合作迎敌,匈奴节节败退。
沈不落和徐尘音在疆场上的天作之合,其佳话美名,可谓公认之实。加之二人都出身望族,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志同道合,是为多少人艳羡的。
这一战,击退匈奴直至长城外二百余里,而沈不落的四十万大军不过损失了八万多人,本该是个圆满毫无圆圜的战绩,却也正是因为这一战,竟让沈不落背负了天大的罪名,不止牵连了徐尘音,更使得整个沈家和徐家都覆灭了。
那次,沈不落领兵攻至六牙河上游,突逢匈奴骑兵,来者汹汹,更有凭陵风雨之势,好在沈不落当机立断,挥戈迎敌,与匈奴厮杀,不过半日便杀了对面个片甲不留,大获全胜。
两军交战后,本应安排人安置将士的尸首,为其善后,一般军队首领都有权力指派士卒去做这件事。但此地孤僻,前后都无接应,沈不落恐有追兵,审视战势,边疆军情紧急,便继续北上讨伐匈奴了。
不过据他事后所供的,他当时是下令给军队中一名虎贲,令其带领四十名士卒留下,将大堼将士的尸首就地掩埋,为其善后,其余士兵则跟随他继续北上。
后来证明,沈不落的猜测是正确的,那留下的四十名士卒同那名虎贲,无一人能够追上大军,几乎可以断定是被匈奴追兵围剿了。
不过,打仗就需要牺牲,四十一个人对于四十万大军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如果仅凭这一点就对沈不落喊打喊杀,也没有人会蠢到这个地步。
“六牙河介死人村,夜半哀音穿人魂”,说的是另一件事。
这倒是的确足以引起公愤,那就和村里人的死有关了。
此战结束后的第十二天,朝廷派人检验遗骸时,却愕然发现这片战场的善后情况,并非如沈不落所言就地掩埋,而是草草将尸首弃置在河中,堆积成尸堆,进而是尸山,几乎将六牙河堵塞了。然后,一把大火烧着了河面上的尸首。
那是怎样壮烈的景象。
尸山在水面上烧了起来,水火交融,竟不分胜负,每一块断臂残肢都在渐渐熔化,散出的浓浓黑烟直冲天际,在这广袤的大地上犹如无数鬼魂聚起的煞阵,不知是戾气抑或怨气。
接下来,才是最骇人的。
尸首被大火烧出了尸油,随六牙河河水而下,浸染了下游村子的河水。村中家家傍河而生,烹茶煮饭洗衣净身,无不于六牙河取水而用。
于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疫病一夜之间爆发了。
不必人传人,便袭卷了整个村子,因为没有一户人家不打水,没有一个人不用水,所以每一口混着尸油的饭食都进了村民的肚子,每个人都染上了疫病。起初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因为发病的时间有早有晚,以为是什么急病,有人出村子去找大夫,村子里的大夫本身也染了病无法医治他人,只不过,这村子实在太与世隔绝,哪怕与上游的邻村,也隔了好一段距离。
不过短短十余日,便已经陆续死了上百号人。从一天死六七人,到最后,每一刻都在死人。有的体面点,死在榻上,有的被这疫病折磨了好几日,还未身死,皮肉便已开始腐烂,最终成了“活死人”,有的到最后一刻也不明白是什么带来了这病,临死前最后一刻还想着为家人打水做饭,死在了河边上
没能撑到官府派人来救济,这村子里的人便死绝了。
一个不剩。
死的人太多,所以没有人替他们收尸,尸横遍野的景象随处可见,尸体就这么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发黑发绿的倒算好的,有一些死的早的,晒得太久或泡在水里胀的太厉害,要么化成尸浆,要么直接爆裂开成尸块了。
哪怕是大夫,官府派去的二十名大夫,见到了此等人间炼狱之景,活活吓死了三个。
包括上游的那个邻村,传开了这个消息,人们纷纷举家牵走,不敢再住下去了。
便成了真正的“死人村”。
这件事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民愤大震,最终的罪责被沈不落一人包揽,人人认定一切皆因他的失责,害死了全村的人,恳求武显帝处治沈不落,给死者,也给京城所有百姓一个交代。
前几日,沈不落还被武显帝封赏,因着此番赫赫战功,深受百姓爱戴与崇拜,现在却成了百姓的众矢之的,文人墨客唇枪舌战的落笔之处,赳赳武将揎拳捋袖的活靶子。
有人对于沈不落的下场势在必得,认为这件事绝无转圜,沈不落要为自己的失责付出代价是板上钉钉的事。也有人注意到沈不落强硬的背景有所顾虑,觉得他一为沈婉皇后的义子,二则他多年在武显帝身旁走动,君臣之间有着父子之情,再加上沈家可以力挽狂澜,说不准徐家也会助其一臂之力,沈不落究竟能不能领到这份惩罚还不好妄下定论。
不过,后者是不了解武显帝的人。
武显帝骁勇善斗,但生性猜鸷,朝中大臣多不敢亲近他,除了自小在宫中长大的沈不落。但没有君主不希望自己的臣子亲近自己,身居巅峰,身旁无人,所以武显帝更加猜忌,表面称作整顿朝纲,实际就是把远离自己的朝臣剔除,于是一举打压了数十家,流放的流放、诛杀的诛杀,几近将几个开国功臣也赶尽杀绝了。
这其中就包括沈家和徐家。
如今这个时候沈不落捅出了这么大的娄子,毫无疑义引起了武显帝的猜忌,可以说是自己撞了上来,以武显帝的性格,怎可能如从前般信任他。即使武显帝有着私心偏袒沈不落,百姓也不会同意。
其他等着上任的武将们也绝不会同意。
沈不落乳臭未干便占据着大将军的职位,享受着最耀眼的荣光,几乎同时期的所有武将都活在其阴影之下,其中的嫉妒怨诽在沈不落遭难的时候便万箭齐发,穿林之风般吹到了武显帝的耳朵里,所以整顿朝纲便顺理成章拿沈不落开刀了。
这便是: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并且,牵一发而动全身,沈不落锒铛入狱,沈家也没有好下场,流放的流放、诛灭的诛灭,同后来其他的几门世家下场一样。
徐家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最终,给沈不落判刑,在砍头和流放之间,武显帝还是选择了后者。沈不落被流放到边塞穷苦之地六年,六年后,哪怕他能活着回来,也不得入京城,将永远消失在人们面前。
至于徐尘音,在徐家也被拉下水后,这个原本光鲜亮丽的女娘子,在战场上英勇潇洒的随军夫人,也终究难逃毒手,成了任人宰割的落难的美人。
或许在这种情况下,死,才是最善待自己的结局。可偏偏她这样一朵开在高山的白花,被卖到了,青楼。
这亦是恐怖的。从前她的美艳与芳华,京城公子哥们最荣幸的能够目睹,或能与其攀谈几句,便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不过是有了沈不落与她的婚约,才不好追求,却余心未泯。
现如今,只要出些银两便可取得与美人同床共枕的机会,这些公子哥自然是急不可耐,争先恐后的想要尽情享用她了。
徐尘音,终究沦为了风尘靡音,那朵高山上的白花,也被人在泥泞中踩了几脚,肮脏不堪了。
沈不落至少还留了条命,直到目前来说算是沈家众人下场中最好的。他能保住这条命,或许还有一个人的功劳,那便是当今圣上。
元玦身为武显帝的第八子,因为生母而不受待见,在宫中一直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说是皇子,他到十二岁都没被自己父皇宣见过,但也毕竟是个主子,也有自己的贴身宫仆,将来皇储的位置,也有他的一份。
不过在那个时候,有谁会相信元玦会承武显帝的衣钵,成为大堼的下一任君主
前朝的皇子们为了太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纷纷扶植自己的势力扎根朝野,有头脑的凭头脑搏取武显帝的重视,没头脑的靠自己的党羽和爪牙在武显帝面前力陈自己的卓越,纷纷希望能够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朝野上下早就暗潮汹涌,一旦有人掐住对方的脖子,就断然不会松手。
这样看来,元玦这个深宫中的独苗,倒像是与世无争的局外人,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不争也不抢,不仅没有话语权,更没有主子的威风,自己一个人活,路一个人走,委屈与不甘一个人咽。
这样一个人的生命里,也能透进来一束光。
可以说元玦人生的前二十年是灰暗的,但也是幸运的。
沈不落待元玦极好,有宫人欺负他,他帮他树主子威风,有皇子瞧不起他,沈不落也能不逾礼数的帮他怼回去,从不让他吃亏。所以元玦的处境再艰难,也总有沈不落支撑着他走下去。
在沈不落即将被流放的前夕,元玦人生中头一回主动为自己争来了进太极殿面圣的机会,而他的这个机会,是靠跪在太极殿宫外的玉阶上整整一昼夜才换来的。
这是元玦记事以来,第一次与自己的父皇单独说话,没有父子情,只有君臣之别,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工夫,他便被赶出太极殿,押回了自己寝宫,被软禁了起来。
他是替沈不落求情的,替这个世上唯一愿意站在自己身边,并且能够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求情的。纵使希望渺茫他心知肚明,他也愿意豁出去放手一搏,当然,后果,可想而知。
武显帝再不会见自己这个儿子了。
这一关,便是两年。两年里,他找了所有能知道沈不落下落的方法,希望能获得他还活着的消息,终究一无所获。而在他被关的这两年,那些皇子们的野心,渐渐显露了出来,手段更加凶狠无情,兄弟阋墙,操戈同室。武显帝已经有所察觉,不过也已经来不及改变什么了。
西北边陲的蛮夷得知沈不落被流放的消息,便毫无忌惮的开始进犯大堼边境,武显帝派兵镇压,却再打不出从前的战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方上不断有起义军叛乱,追随者景从云集,打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这期间也出现了几位接沈不落位子的将军,有的是徒有其名,有的则能挽救大堼于危亡之中,成为战场上后来杀出来的黑马,譬如林括和景宏德,这二人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战封王,也无人有怨言的。
沈不落在边陲流放的六年结束,朝廷早已改头换面,那些老臣不在了,文官武将也重新换了一波,能亲眼见到这些年局势变化的大臣寥寥无几,皇子们也死的死,贬的贬,几乎和六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九子夺嫡的结局,最终的赢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皇位到了元玦手里,他成了大堼的国君。
后来,沈不落没能回来,不知是不是死在了流放之地,徐尘音苦盼郎君,终究是个死局,煊赫的沈家不复存在,徐家成了陪葬品。
真是成也沈家,败也沈家。
好在沈婉皇后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就已病逝,她的人生停留在沈不落与徐尘音定亲那一年,对这个人世最后的印象是美好的,她的一生除了子嗣方面,都顺风顺水没遭什么大难。若她也身处其中被卷进来,沈家就又会多一个被折磨而死的亡魂。
不过徐采玲就没这么好运,她没能逃过去,亲眼目睹了徐家和沈家惨烈的下场,自己也身受牵连,被贬到了嫔位,在宫中生活的十分艰难,一个人战战兢兢又侍奉了武显帝几年,直到武显帝殡天,她成了如今宫里的徐太嫔。
……
属于沈不落的时代,还是落幕了。
元玦登基后有没有再去找过沈不落,没人知道。他每每踏在太极殿前的殿阶上时,会不会又回忆起那个苦痛的日子,也没人知道。
只是这一切,已经是前朝的遗事了,没人会再去追究,也不会有人再去谈论,随风而逝。只不过是现在二人又路过这片荒村,由此联想到这一切罢了。
知道原委的人太少,沈不落的失责是真是假,这其中是否有冤情,景南浔也无从得知,所以不知道怎么回答林幺初。
林幺初轻叹口气:“世事变化太快,能看到最后就不错了。”
能看到最后就不错了,能笑到最后的终究还是极少数。
但这一切让她也得到警示,心上未免又多了一件事。
如今的林家和景家,不正如当初的沈家和徐家吗。
她不愿看到沈家和徐家的覆灭,因为很有可能林家和景家也会如他们般,荣华转瞬即逝。
她也不愿自己和景南浔步沈不落和徐尘音的后尘。
这一切会不会再发生,就要看景林两家的家主如何做了。
景南浔道:“相信我,我们会走到最后的。”
这句话如耳畔清风,在这样低沉的暮色下是让人舒心愿意相信的,林幺初转而轻轻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渐渐远离了江畔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