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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迁都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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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谒永固陵

    蓝田沉吟许久,才道:“这个事情,我得好好想想,接下来有关官员选拔的事,给我盯紧了,消息第一时间报给我知。”她轻哼一声,怒道:“这个胡仙真,朝廷如此腐败,党争如此剧烈,百姓如此辛苦,她竟毫无觉察,外部诸如南方蛮氏氐反叛,北方异族入侵,她也完全没有防范意识,蠢货、无能,她是大魏的罪人,如此祸国殃民,罪莫大焉!”

    白执事鲜少见蓝田大发雷霆,低低道:“公主息怒。”

    蓝田强压心头怒气,静默着叹口气,闭上眼睛,须臾,她转脸问白执事,“平城已荒凉、动乱至此么?百业凋零,百姓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

    白执事微微点头,长叹道:“是啊。平城早已辉煌不再,每况愈下,真是令人悲叹沉郁。”

    蓝田也沉郁起来,“平城是大魏的根本,孝文帝迁都洛阳后,便将平城彻底弃守了,如此忽视平城,难说将来。”她又吩咐白执事,“我们接下来会去肆州,有关洛阳的信息一刻也不得落下。”

    白执事点头称是,便退了下去。

    崔偃轻轻握住蓝田的手,“先休养几天再去如何?”

    蓝田侧首,轻声道:“都听你的。”她轻声道:“明天你随我去趟永固陵吧。”

    崔偃的声音低低的,却很温暖:“好。”

    次日崔偃、蓝田夫妻轻骑前往方山永固陵,高耸壮观的永固陵东临采梁山,北依长城。

    陵东北方向,是孝文帝思念冯太后所建的万年堂,原本孝文帝计划死后埋在这里,后来因迁都洛阳,万年堂也便成为虚宫。

    冯太后一生笃信佛教,地面采取墓、寺结合的布局。陵前南面建有朝祭典礼的永固堂,永固堂前西侧建的是早永固陵两年始建之佛塔——思远灵图,西面则是斋堂。

    从斋堂南门的石阙,往南下望,却是人工斩山开凿出的一条御路,蜿蜒于累结起伏的小峰之间。

    在西南沿墙即思远灵图之东便是思远寺,思远寺大殿东侧和南侧各有门通往山下和陵园,西侧南北各有一塔。

    崔偃与蓝田沿着御路上山,先进斋堂休息,再进思远佛寺,观佛礼佛。

    两人站在思远佛寺大殿,往外望去,却见两塔南北并立,颇具气势。

    崔偃颔首道:“‘思远’乃‘寄远祖之思’之意,此寺建在太祖营垒之上,名义上为追思拓跋远祖,我看是冯太后为其祖父冯弘和父亲冯朗祈祷冥福而建的吧,应该叫‘思燕’才对。”

    蓝田笑容如锦,“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那个意思,太皇太后曾在长安为父亲建了文宣王庙,在龙城和龙宫为祖父建了‘思燕佛图’,现在回头再看这思远寺中的佛像,难说是冯氏祖先呢。”须臾,她笑道:“你可知,永固陵是太皇太后自己选定的,且没有与文成帝合葬,是单独建的个人陵墓。”

    崔偃好整以暇,“说来听听。”

    蓝田慨叹道:“太皇太后生前曾与孝文帝同游方山,对诸臣道‘从前舜死后葬于苍梧,他的两个爱妃娥皇和女英后来并未和他合葬,难道后妃一定要与夫君合葬于山陵之中才可贵吗?我百年以后,就让我的灵魂安息于此处吧。’这是何等气魄与胆量!”

    崔偃温然笑道:“真个性也!正如史书所说‘非甘于寂寞之女流’、‘有决断’、‘敢作敢为’,我现在终于知道你的性子是随谁了。”

    蓝田低首,“太皇太后临朝听制,大胆剪除外戚李氏集团,稳固其统治;又建高平城,发州郡五万人治灵丘道;同时罢山泽之禁,驰关津之禁,凡州镇有水田处皆有灌溉;督课农桑;简轻徭役,务尽地利,使农民布于田垄,桑妇勤于纺绩;整顿政风,广开言路,整顿吏治,实行俸禄制、三长制、租调制、均田令等,她接手的是个烂摊子,却成功稳定政局。

    十五年,她为大魏带来了五个财富:一是整套完备有据可依的律法;二是自上至下反腐带来的清白吏治;三是自庙堂到三长一通到底的官僚体系;四是整个国家详细的人口和土地户籍;五是自礼乐到祭祀的全面改革。

    可以说,是太皇太后和由她亲自养育的孝文帝,祖孙二人解决了自西晋末年以来近两百年中胡汉矛盾的绝大部分,你别看太皇太后虽为母系,但她是皇权的代理人,观其施政,则完全继承大魏君主百余年来的集权政策。南北朝的差距,也由此拉开,南朝无论是国家控制,还是内部治理,都远远落后于北朝。精力和重心的不同,导致的是路径的不同;而最终的体现,便是实力的悬殊。”

    她长叹不已,“永固,我们当然是希望江山永固,继往开来,崔郎,我感觉,大魏可能快不行了,现在已经不妄图去挽留什么了。”

    崔偃温柔握着她的手,正色道:“哀音易生悲兆。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大魏的衰亡,其实已无可避免。”他沉吟许久,轻声问道:“等去过代北,我们隐居玄空阁山下如何?”

    蓝田羽睫微垂,喟然轻叹:“也是,谁也没办法稳坐江山万万年,鲜卑部族统一华夏大地,建立一个世袭罔替的伟大王朝的理想,终究还是浮华一梦!既如此,隐居读书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下两人出了思远寺,沿锯齿形御路到达山顶永固堂,最后又拜谒了永固陵,至晚方归。

    2 弊端

    夜来,蓝田用毕晚膳便回房了,坐在书桌旁看书,崔偃捧着热茶进来。

    蓝田笑道:“不知你来了平城可适应否?平城不比南方,可冷得紧。”

    崔偃柔声道:“这平城确实与南方不同,听,窗外风声呜咽如诉。”

    蓝田嗔道:“这是在夸还是在贬呢。”

    崔偃捧过热茶喝了一口,“在想什么呢?”

    蓝田敛容正色道:“我一直在想,孝文帝迁都洛阳、力行汉化,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崔偃郁然道:“汉化固然好,但不加甄别的汉化却可能为王朝埋下祸根。在汉化之前,大魏并没有平稳过渡,在这种情况下强行进行如此剧烈的改革,其实是孝文帝身体力行地为曾经陈腐的士族政治制度招魂续命。

    鲜卑族认同汉文化为精神归宿,但同时也意味着鲜卑主动丢掉自己的特征与优势——勇武质朴,北魏曾经十分强盛的军事力量自我削弱,一方面是学业大盛,可另一方面是武备松驰,征战受挫,民风萎靡不振,斗志消沉退化。”

    蓝田长叹,“深有同感,这是汉化的弊端,主上之所以迁都洛阳,也是因为推行禁胡服、断北语、改族姓等一系列汉化措施是绝对不可能在立都百年的平城深化下去的,对孝文帝来说,平城是他不愿碰触之地,幼年被太皇太后强权的压制、多次被废的危机、父亲献文帝被鸩杀的恐惧以及亲政后皇权的尴尬,不可能不在孝文帝心中留下阴影。

    但顺利迁都后,支持迁都的后继政策却严重缺失,一是不能成功安抚鲜卑旧臣亲贵,以致变乱迭起;二是迁都改变了立国百年以来的边防格局,却没有辅之以相应的政策调整。”

    崔偃问道:“你说的可是以平城为中心的‘三州六镇’?”

    蓝田含了一缕忧色,“正是,‘三州’是指迁洛之后的恒、燕、朔三州,‘六镇’是指大魏前期防御柔然等北方各族南侵,先后设置的镇戍,从西到东,依次为: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

    当时的柔然对大魏威胁很大,所以拱卫国都平城的代北六镇地位非常重要,镇将由鲜卑贵族担任,镇兵多是拓跋族成员或者中原的强宗子弟,他们被视为‘国之肺腑’,享有特殊地位。

    但随着战国减少,北镇的地位逐渐下降,特别是迁都洛阳后,北镇失去拱卫国都的地位,镇将被排斥在‘清流’之外,难以升迁,镇兵甚至与谪配的罪犯和俘虏为伍,代北六镇的军人从‘国之肺腑’,一朝沦为‘代来寒人’。”

    “那也就是说本来身在六镇的鲜卑贵族们是本国的上等人,但自迁都以后,他们迁入洛阳的同族都变成了羽林、虎贲,与勋贵士族同列;而他们却突然沦为身份低下的镇户。”崔偃道。

    “是啊,”蓝田轻叹,“统治边镇的是主将、参僚和豪强,而豪强往往同时也是参僚,镇民被迫耕种贫瘠的土地,承担着繁重的官私劳役和官课,这些镇民,既是主将、参僚、豪强剥削压迫的对象,又是被洛阳‘汉化’政权所歧视的鲜卑化‘北人’,是双重受害者。”

    “孝文帝没有考虑到六镇问题,这确实是原罪之一呀。”崔偃若有所思,“轻薄六镇,实自太和。”

    蓝田道:“洛阳政治既需要贵族豪强担任主将、参僚来统治北镇广大的镇民,但又轻视他们,视他们为‘底滞凡才’。而主将、参僚、豪强,既是北镇的直接统治者和剥削者,但他们又受洛阳权贵的歧视和排斥,很自然对日益腐朽的洛阳政权不满。这些尖锐的矛盾,已经不止是星星之火了,而是燎原大火了。”

    她停了一会,又道:“事实上,上次冒领军功之事,里面牵涉的不止是官员选拔,其中还有排抑武人。平城时代,武重于文,世代兵将的代人靠着弓马驰骤以求财逐利,贵族子弟加入羽林虎贲不愁没有好发展,但随着皇朝越来越重视文治,武人人才仕进之路变得越来越窄,战事减少固然是百姓之福,但对于切望在战场上立功以求升官的武人来说,并不是好消息。

    你可知高肇为何声誉不佳,那是跟他选官时损害武官利益有关,他‘抑黜勋人’,而勋人主要集中在禁军,所以高肇在禁军树敌极多,而于忠能够顺利击溃高氏,靠的是禁军。”

    “所以你才会密切关注洛阳有关官员选拔之事。”崔偃听罢蓝田的分析道,他又想起什么,问道,“这是汉化,你没说迁都的弊端呢。”

    蓝田认真回答:“拓跋鲜卑起自北方,长期以来便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双中心格局,即首都、陪都,大魏初期,便以盛乐城为北都,平城为南都,一南一北,对鲜卑所控扼的广大地区实行有效的统治。道武帝正是以盛乐和平城两个中心为基地,跃马弯弓,进入中原腹地进而建立北魏王朝的。

    但孝文帝迁都后,放弃大魏立国初期以来的双中心政治格局,旧都平城虽名义上被尊为‘北都’,实际上却被彻底摒弃在汉化圈子之外。”

    崔偃道:“孝文帝忽视平城,以致‘根本’既失,这是原罪之二。”

    蓝田的目光含着一丝悲悯与怅然,“不说国事政事了。”她沉吟片刻,方问:“我一直忘了问你,你可是出身清河崔氏?”

    崔偃垂眸,笑道:“是啊!”他骄傲地仰起头,“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蓝田回望崔偃,失笑不已,“我无意间竟捡到宝了。”她冷冷笑道:“前不久,朝廷刚诏令太师高阳王元雍入居门下省,参决尚书奏事。我想,应是崔光在背后使的力,元雍的女儿嫁给清河大房的崔仲文,这也是当初于忠想杀元雍、崔光坚决不同意的原因吧。”

    崔偃注目片刻,忽又笑道:“你不止是对崔光、崔亮有看法,而是对豪门世族也很有看法吧?”

    蓝田亦笑亦叹,“你真是越来越懂我了,以前只把矛头对准于忠,却忘了他身边的崔光,崔光从宣武帝驾崩开始,几乎所有的大事,他都是最核心参与者!我倒是小看他了。”

    房里静静的,蓝田轻缓抚着崔偃的脸,低声道:“你甘愿为了我舍弃清河崔氏的名望,与我隐居吗?”

    崔偃抱着蓝田,痴痴道:“你甘愿为了我放弃皇族的身份了,我有什么不甘心放弃的?”

    蓝田温然相望,莞尔一笑,“有你,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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