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复盘钟离之战
1 夜论
今日此次也是元英自钟离战败之后第一次与邢峦相见,他黯然神伤:“邢大人,我真后悔呀,钟离之战本不该有如此败绩,在最该撤退时还选择继续迎战,才致此败。如今我被贬为庶人,真是自作自受。”
邢峦面色宁和,“今日你我相遇,亦是缘份,不如就在这里,再复盘钟离之战如何?”
在场所有人除元纯陀外,无不见识出众,兵事娴熟,有趣的是邢峦、崔偃是汉人,元英、蓝田、元纯陀俱是鲜卑北人,且都是拓跋元氏宗室,当下便于亭内坐定,复盘钟离战役。
蓝田首先发问:“叔祖,你了解韦睿吗?”
“韦睿敢以数万敌百万,梁室诸将,莫如韦睿,其用兵变化,该称一时杰出之人也。”元英想了想道。
蓝田颔首道:“这只是世人看到的,韦睿为将,一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二是恩不专用,罚不独行。
韦睿每昼接客旅,夜算军书,三更起张灯达曙。他无论白天多忙,晚上都会对战局进行详细谋划,无论多危险,都要亲自去战场勘查,从不假手他人。其核心在于‘制敌而不制于人’。韦睿军纪极其严明,令行禁止。其核心在‘敬畏’。
拿合肥之战来说,韦睿表现便有四大亮点,其一,战前谋划与调查做足;其二,主帅战斗意志坚定;其三,主帅威望卓著,将士甘心用命;其四,主帅有脑子,山川河流皆可助力。
钟离之战亦同此理。”
元英微微黯然,“那你们说说我是怎么败的。”
邢峦问:“韦睿为何要距离北魏营前百步立营?”
崔偃回道:“短距离让北魏骑兵无用武之地。”
邢峦点头,“正是!轻视韦睿,实是元大人太过骄傲自满,一意孤行。南梁在一夜之间便筑起新的堡垒,士气已十分惊慌。”
崔偃又接着道:“曹景宗又派人潜入钟离城内,告知援军已到,钟离城内南梁士气大振,开始主动发起攻击,而北魏军此时已连续作战三个多月,士气极为低落。此消彼长。”
蓝田接着崔偃的话头,“与此同时,南梁派遣千人在北岸修筑防御工事,如此一来,便导致北魏的运粮通被迫中断。”
邢峦道:“三月春迅,淮河暴涨六七尺。可以说,钟离之胜,功侔淝水。”
元英此时也明白过来了,缓缓道:“是呀是呀,我在邵阳洲两岸架桥,以此连通南北两道,北魏是上水,而南梁是闻水,桥前立了栅栏,南梁想边撑船边火烧砍了栅栏,我们在桥上、洲上、淮河两岸便可万弩齐发。却忘了春迅至,淮河涨水。我本北朝之人,不熟悉淮南气候环境,反而是你邢大人,你们汉族将领更了解南方战场,你们在战场的表现更为卓越,适应新的战争需要啊!是我之错呀,求胜心切,失策而惨败,导致麾下近二十万人命丧他乡,尸骨无人认领,我是大魏的千古罪人啊!”此刻他更是悔恨交加,涕泗横流。
蓝田总结道:“一,魏梁兵力有差距,但不悬殊,但南梁后勤有充分的保障,而北魏粮草仅够支持八十天;
二,南梁采用防守反守的打法,发挥出擅长守城的优势,而北魏久攻不克,魏军便陷入疲惫;
三,洛口之战的溃退,令北魏低估了南梁的实力,实切想荡平江南,结果落入攻城的圈套中,不顾兵家大忌,投入全部兵力去攻打一座坚城。韦睿则充分利用北魏军轻敌的弱点,出奇制胜,先安营于其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又利用水战的优势,纵火攻击,令北魏军招架不住;
四,南梁军先内讧后团结,北魏军则先团结后内讧。
五,南梁最初胆怯,在韦睿等人的带领下,士气逐渐强盛,越战越勇;北魏最初士气饱满,然而在攻城的消耗战后,早已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邢峦击掌点头,赞叹道:“说得好!北魏会失败是因为不能像西晋灭东吴那样,先占据川蜀上流,再兵临长江沿岸,对江南形成包围之势。而是与南方人进行攻城战,这才吃了大亏。秦淮以南地区,丘陵土坡连绵不绝、沼泽遍布各地,城池可以凭险而建,使北魏骑兵无处施展手脚。
此次钟离之战,南梁主要依托河流作战的战术运用,为突破北魏在淮河的桥梁及木栅,也建造了和桥梁一样高的战舰,乘涨水破坏了北魏的桥梁,此后,又以战舰直接临岸攻城。”
元英羞得满脸通红,端端正正向邢峦行礼:“实是我错估了战场形势,一意孤行,终致失败。今日邢大人给了元英一个明白,余生我会怀着赎罪之心去过……”
2 女心
九月,北魏任命司空高阳王元雍为太尉,尚书令广阳王元嘉为司空,而元嘉腾出的尚书令位置立即便为高肇所占据。
此时的北魏后宫,皇后之位近在眼前,得宠而妒心十足的贵嫔高英再也忍不住了,或者说,高家再也忍不住了。
十月,于皇后于中宫一夜暴崩。
殿中只有司马显姿陪着蓝田说话,两人谈起于皇后暴崩,不免感叹。
司马显姿轻嘘:“作孽之人自有孽果,真是因果报应呢。真是迟早要来的命数。”
蓝田凝眸,有些感叹:“如此锦绣的一生,最后还是落了这么个结局!虽说世议归咎于高贵嫔,但也不见主上追究罪责。由此可见主上对于皇后已经漠然了,他不过问,连后宫的嫔妃也自觉掩过了皇后存在的痕迹。”
司马显姿淡然道:“埋骨后宫的女子止成百上千,不多这一个。”
蓝田长长叹了口气:“你呢?子嗣、君心,再也不在乎了么?”
司马显姿唇角扯起清冷的弧度,“你问我在乎吗,我是在乎的,后宫暗算之事层出不穷,我至少得有点保着自己福大命大的本事,公主,我算什么呢,只是依着一息微薄的宠爱生存的女人,这宠爱,像皇后灵前跳动的烛火,只需一阵风,便可肆意扑灭。所以,主上的宠遇便是宫中人人赖以生存的。但情意之事,从来不是期盼多少,便会回报多少。我已不再希求祈盼主上之心。”
平淡的话语,却如刀刃刮着蓝田的心口,虽未见血,却也令人心疼。
蓝田红了眼睛,“可苦了你自己了。”
司马显姿轻轻道:“我不苦。元昶当日的话,足以慰我平生。他是我毕生唯一所挂怀的男子,在我凄苦之时拉了我一把的人,为了他,我可以不顾一切。虽然他无法回应我,但我早已把他的好,刻在骨里,铭于心内。”
蓝田犹豫,“你不怕……”
司马显姿更不回避,“我所得到的欢喜,多过忧惧,偶然一见,能见他安好,我便心安了。”
蓝田凝视着眼前这个娴静温柔的女子,她笑得那么甜,迷醉在暖暖的情爱里,仿佛期待着一个美梦,蓝田长叹,也许这样也挺好。“无欲则刚,也许你如此无欲无求,高贵嫔才会以为你无害,愿意与你平分春色。”
司马显姿轻笑:“我不比高贵嫔,她是多么向往皇后之位,皇后的服制一经穿上,便是万人之上,无人之巅,但那也是金丝枷锁,困了一身。只是她太盛势了,得尽恩宠与权位,恐畏日后难以动她分毫了。”
蓝田戏谑道:“难不成你要捧另外一个人得到恩宠么?”
司马显姿笑意清湛,“也不是不可。我看胡充华倒挺合适,只要悉心调教。”
蓝田轻轻笑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上次不就是她欺负的你吗?”
“高贵嫔越是用尽心思对待她,却越叫我知道她有份量与高贵嫔分庭抗礼。我已在主上面前多多提过她,至于她能不能把握机会,就看她的缘法了。”司马显姿颔首道,“就怕胡充华有一天也会成为祸害!”
“我却不这么认为,即使高贵嫔能继位中宫,身膺荣光,即使胡充华野心勃勃,都不怕,还有后着,便是于忠。”蓝田轻轻拍着司马显姿的肩膀,二人默然相对,心意了然。
这日清晨,天色才放亮,胡仙真匆匆梳洗完毕便请向司马显姿宫殿中。
宫女迎了胡仙真进去,朝里头正在梳妆的司马显姿轻声道:“小姐,胡充华来了。”
只闻听得司马显姿温柔的声音传来:“请进来吧。”
两边侍女半曲腰身,低眉颔首迎了胡仙真进去。胡仙真不由暗赞,这里的规矩丝毫不错。
司马显姿端坐镜前,依然是艳冠后宫群芳,芳姿独特。
胡仙真福了一福,柔声道:“之前是妹妹无礼,特来向姐姐请罪的。”
司马显姿微微笑道:“论年岁,胡充华还虚长我两岁呢。”
胡仙真忙道:“后宫之中,名分分明,原不在年纪上。”
司马显姿温和道:“那日之后,我也想过,我们为什么要用一生最好的年华去互相争斗呢?左右我们也争不过高贵嫔去!到头来,又会成全谁呢?你说是吧?”
胡仙真缓缓道:“我一直以为是姐姐挑唆高贵嫔才让我在后宫举步维艰,到底是我多心了。姐姐,我向你赔罪了!”
司马显姿柔婉一笑,“这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主上的宠爱,还有后宫的位分,以后,胡充华显达了,不要忘记我就是了。”
胡仙真却忧心不已:“姐姐为我在主上面前说尽好话,可惜主上只宠幸过我两三回而已。”
司马显姿默然片刻,“委屈你了。暂且隐忍吧。毕竟现在高贵嫔受尽恩宠,正是风光无限之时。在后宫,主上的宠爱只会让你招祸多于纳福,还请你万事多加小心。”
胡仙真动容,“姐姐大恩,妹妹永志不忘,先告辞了。”
3高英册后
正始五年三月,皇子元昌薨,年三岁。
皇帝痛失爱子,悲痛欲绝。
这一日,司马显姿正与胡仙真闲坐庭中。
胡仙真闲闲道:“主上估计认为都是皇子的保母和宫女们照顾不周,才致使皇子早夭。但宫里人都知道,是侍御师王显故意耽误治疗才导致元昌病死的。”
司马显姿嗤地一笑,“我看就是高肇授意的。其实于皇后已死,小皇子完全可以由高贵嫔母养,何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胡仙真笃定笑道:“姐姐这就不知道了吧,元昌可是皇长子,未来皇位的第一继承人选,虽然高贵嫔还未诞下皇子,但先得把继承人的位置腾出来再说。唉,元昌也挺可怜的,有那样的生母,想长命百命,我想阎王爷也不肯。”
司马显姿长叹:“死后哀荣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活着的人聊以安慰罢了。”
式乾殿。
皇帝横躺在榻上,此刻正沉浸在失却爱子的痛苦与打击中。
蓝田慢慢走进殿中,听着她轻悄的足音,皇帝抬起沉重的眼皮,嘶哑着声音道:“皇姐来了。”
心头一沉,蓝田不由生出哀悯之情来,但她却说不出来安慰的话,看着脸色苍白如纸的皇帝,他眼里只有悲伤与惶惑。
皇帝握着蓝田的手,好像可以从蓝田这里获得一点支撑下去的勇气,“皇姐,为什么朕的皇子又死了?为什么朕的孩子一个都活不下来?是不是天命在惩罚朕!朕一直敬慕上天,尊崇佛理,为什么朕的儿子一个个先朕而去?让朕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朕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想到主上贵为天下至尊,却也有如此生离死别、不能言说的痛苦。”蓝田知道她的安慰很无力,但她还是说了:“主上,你还会有皇子的。还会有的。而且,这并不是您的错。”
皇帝握着蓝田轻柔的手,任由眼泪倾覆。
七月,皇帝改元永平,永平元年七月,在皇子元昌薨逝四个月后,贵嫔高英被册立为皇后。
此时皇帝已满二十六岁,膝下萧然,无儿无女。皇帝最大的心事、最深的烦愁,便如崔光所言“春秋已长,未有储体,皇子襁褓,至有夭失。”
然而,皇帝与高皇后在生育子嗣的问题上,却是利益不一。
对于皇帝来说,后妃中谁生皇子都是好的。对于高皇后来说,后宫诸妃,谁在她之前生了皇子,都是对她的将来挑战。而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许六宫接御,从源头上杜绝了其他嫔妃生子的可能性。
看到高英的悍忌,蓝田却看出背后的玄机:“世人只见高英席宠凶悍,却没看到高英以及她背后的高肇也怀着不安全感。”
胡仙真奉承道:“到底还是皇后贪心不足,霸着主上,就一定能生出儿子来么?”
蓝田摇摇头,浅笑道:“要确保高家的荣光富贵,仅有主上的亲宠是不够的,还得保障下一代主上延续这一份亲宠,最可靠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便是保证高皇后为主上诞育长子。”
胡仙真直至此时才明白,眼前这位女侍中,看待问题的长远远在她之上,当下更是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