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交心
1 交心
吃完馄饨回府,小玖正好烧好了热水,蓝田如往常一般沐浴梳洗。梳洗完毕又回到卧房。
因头发尚未全干,蓝田又拿了一卷《左传》在读。
“公主,向来你最爱看《史记》,今日为何看《左传》?《左传》讲的什么?”小玖捧了杯热茶过来。
“《左传》是按照鲁国从隐公到哀公一共十二个国君的顺序,记载了春秋时代二百五十四年间各诸侯国的政治、军事、外交和文化等方面的重要史实,涉及到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左传》以《春秋》扩展而成。但它与《春秋》暗藏的‘尊王’正统思想又有诸多不同。
《春秋》的编订者孔子一生都在维护‘周礼’,而《左传》却不同,它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许多旧有的思想和观念,否定了旧有的‘神鬼’之说,开始重视用事实说话;且《左传》不隐恶,毫不隐晦地记述了一些诸侯国君的恶行。
总的来说,《左传》极大地丰富了《春秋》的内容,司马公的《史记》不少都是取材于《左传》。”蓝田耐心为小玖解释。
“至于为何看《左传》,今日回府后,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老是感觉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蓝田忧心道。
“公主心里可是有什么疑惑?说给小玖听听,也许能为公主解忧。”小玖此时亦坐在蓝田对面,两人手里皆捧着热茶。
“皇后娘娘为妹妹出气,拘禁了京兆郡王的爱妾杨氏,还毁了她的容貌;皇宫内寺的老尼姑僧芝却为杨氏求情,只是老尼姑气急了,说话不好听。于忠应该会劝说叔父于禁,令皇后把杨氏放了。”蓝田整理起整件事,只觉如乱麻,不知从何处打开结来,“老尼姑分明有意令自己的侄女胡氏进宫——”
“当时如果于将军和小玖没闯进去,老尼姑是不是会请求公主帮杨氏说话?”小玖问道。
“你没见过杨氏,杨氏已在内寺被拘禁了一年,但脸上的伤却依然未好,我问过僧芝,她说只有杨氏肿着脸带着伤,皇后看了才会消气些。是以至今未好。”蓝田无声地叹息道。
“那就是了,老尼姑请公主代杨氏求情,那主上肯定会知道高贵雍容、从不争宠夺利的皇后背后却是怎样一副面孔!那皇后的恩宠可就薄了!”小玖道。
“哎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好险,幸亏小玖提醒!差点就被人作筏子使了。”蓝田笑道。
“公主别取笑小玖了,小玖只是旁观者清。”小玖羞涩道。
蓝田埋头寄书,忽地又犹疑起来,“奇怪,太史公写《史记》不少是取材于《左传》,只有少部分跟《左传》有冲突,赵氏孤儿就是其中之一。
《史记·赵世家》记载,晋灵公想杀执政大臣赵盾,反而被赵盾兄弟赵穿所杀,赵盾却放过挑拨离间、栽赃陷害的罪魁祸首屠岸贾,赵盾立晋成公为君,成公死了,儿子晋景公继位,赵盾的儿子赵朔娶了晋景公的姑姑。
屠岸贾成了晋景公的宠臣,担任晋国司寇,屠岸贾让晋景公召集大臣,公布赵盾弑杀晋灵公的罪行。赵氏好友韩厥极力反对屠岸贾翻旧账,可屠岸贾还是私自纠结兵力攻打赵家。结果,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等被杀害,赵家被灭族。赵朔妻子庄姬公主身怀有孕,躲到晋景公的宫中生下儿子,在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及赵朔好友程婴帮助下长大成人,就是赵武。
多年以后,赵武长大成人,韩厥找机会把赵武引荐给晋景公。在诸位卿大夫的帮助下,发兵诛杀了屠岸贾。”
小玖疑惑:“那《左传》记载的有何不同?”
蓝田道:“《左传》记载,赵盾有三个弟弟,分别是赵同、赵括和赵婴齐。赵盾儿子赵朔娶了公主为妻,生下赵武,可惜赵朔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公主居然跟叔叔赵婴齐勾搭成奸,此事亦成公开的秘密。赵同和赵括感到非常耻辱,流放了赵婴齐,赵婴齐后来客死齐国。
赵盾在世时,晋国赵氏一家独大,已经引起其他家族的不满。公主因奸情被公开、赵婴齐客死,向晋景公告了一状——赵同、赵括谋反。仅凭公主片面之词,晋景公并未听信,而是询问其他大夫。中军将栾书和下军军将郤锜纷纷落井下石。于是晋景公下令,派军攻打赵氏居住地下宫,赵同、赵括被杀,封邑全部被剥夺。赵氏宗家只剩下赵武这颗独苗,险些被灭了满门。这就是著名的下宫之难。
听了这两个不同版本的赵氏孤儿,你觉得有哪些不同之处呢?”
小玖思忖片刻,有些赧然道:“公主,我可以请援助吗?”
蓝田哈哈笑道:“你的援助是谁呀?”
小玖笑吟吟道:“请公主移步书房,援助稍会就到。”
蓝田刚迈进书房,便看到崔偃,蓝田失笑,“敢情你就是小玖的援助呀?”
崔偃笑道:“你是想问《左传》与《史记·赵世家》中的赵氏孤儿有何不同么?”
蓝田点点头。
崔偃道:“第一,是赵庄姬的身份:《左传》赵庄姬是晋成公的女儿;《史记》赵庄姬是晋成公的姐姐;
第二,赵庄姬和赵婴齐的关系:《左传》赵庄姬和赵婴齐是通奸乱伦的情人;《史记》赵庄姬和赵婴齐只是单纯的侄媳妇和叔叔的关系;
第三,受害人:《左传》赵氏被杀的是赵同、赵括;《史记》有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
第四,凶手:《左传》凶手是栾手、郤锜、赵庄姬、晋景公;《史记》凶手是屠岸贾、诸将、晋景公;
第五,原因:《左传》赵氏灭门原因是,赵庄姬因情夫赵婴齐被流放而死,因此在晋景公面前诬陷赵同、赵括谋反,然后栾书、郤锜出面作证,晋景公下令诛杀;《史记》原因只有一个,屠岸贾陷害赵氏,以赵盾弑杀晋灵公为罪名,铲除赵氏。”
蓝田问道:“那赵氏孤儿的真想呢?”
“赵盾执政期间,赵氏太强大了,引起了晋景公的忌惮,晋国上下,都想吃掉赵氏这一块肥肉,除了韩厥,其余各卿纷纷落井下石。结果是:栾书羸了,他干掉了赵同、赵括两根刺头;郤锜羸了,郤氏取代赵氏成为晋国第一卿族;赵庄姬羸了,儿子赵武成了赵氏家主。只不过代价太大,赵氏元气大伤。”崔偃有问必答。
“那你有没有发现,《史记》中有不少漏洞!”蓝田想了想,又提出疑问。
“你说一个看看!”崔偃笑道,他实在很喜欢眼前这个爱思考的女子。
“屠岸贾!”蓝田微眯了眯眼睛,像一只十足的小狐狸,“屠岸贾只存在《史记》里,先秦时期的史书诸如《左传》、《国语》压根就没这一号人物。屠岸贾在没有经过国君准许之下,不顾韩厥的反对,私自发兵攻打赵家,别说屠岸贾只是一个大夫,就算是晋国国君,也没能力灭掉赵氏。能灭赵氏的,只有晋国其他卿族。太史公为什么要记录一个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故事呢?”
崔偃见蓝田仍是有疑问,淡淡笑道:“就故事的合理性来看,《左传》要比《史记》更可信一些。赵衰和赵氏两父子相继在晋国执政,赵家明显要压其他贵族世家一头。当时晋国一位卿大夫曾经说过,赵衰是冬天的太阳,赵盾是夏天的太阳,可见他们对赵家特别是赵盾的意见很大。这种情况下,晋景公对赵家有意见也是情理之中。
而《史记》,就像你说的,赵家前期积攒了那么雄厚的势力,却被名不见经传的屠岸贾带兵全歼,这确实是说不通。”
他接着又说:“我猜呢,太史公作《史记》有一个态度就是‘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故两方之’。将不同的资料收录于不同的篇章中,以待读者自己判断。实际上,以太史公才智并非不能觉察到赵氏孤儿的虚构,但他却对故事中的许诺、报恩、忍辱、复仇等内容主题大为感动与赞赏,所以才将其录入《赵世家》,作为晋国史主线,仍以《晋世家》为主。”崔偃刮了刮蓝田的鼻子,“记录整个赵氏孤儿的传说,不但不是太史公的败笔,反而是巧夺天工的神来之笔。”
“听你这意思,我读书竟陷入困境了,我只着眼于历史的真相。”蓝田有点懊恼道。
“所谓历史的真相,不是固定不变的,是随着一个人的认知不断改变的,当你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时,跳出自身的局限来看历史的。还记得太史公著述《史记》时说的初衷吗?”崔偃问道。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崔偃与蓝田同时说出,而后又相视一笑。
“一家之言的背后,何尝不是无数人非议的集合。”崔偃又笑道。
“我现在觉得你去经营广陵春太屈才了!”蓝田摇头道。
“我倒觉得不错!广陵春的酒是自己的,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又能同时知道魏梁两国的战报,做你背后的男人不好么?”崔偃有意逗逗蓝田,很喜欢看她的反应。
“呃——也不是不好,我感觉自己是个女王啦!”论打嘴仗,蓝田就没输过,“没想到你的才学更胜我一筹,以后可以多多向你请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自当勉励之!”
崔偃笑容更多添几分暖色,“好了,赶紧回房睡吧!”
2 挑拨
太极殿,侍御师王显正为皇帝请脉。
“主上圣体康泰。”王显道。
“那为何子嗣不昌?先帝十六岁便已生下元恂和朕了,现在朕都十九岁了!朕已亲政几年,怎能不为子嗣操心呢?皇后无子,六宫不安。”皇帝长叹,恍然垂眸。
“皇后娘娘尚且年轻,主上不必为子嗣担心的。”王显劝道,但他又试探道:“微臣大胆猜测,是否与皇后娘娘私自拘禁了京兆郡王的爱妾有关?”
皇帝“哦”的一声,诧异道:“竟有此事?”
一直以来,于皇后在皇帝心中是最合适不过的皇后,静默宽容,性不妒忌,于氏父子也是皇帝父子最倚重的绝对心腹,连带着皇帝对皇后也很是宠爱,但王显今日此语分别是佛家之“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之意,皇后一直无子,难保跟她强拆元愉与杨氏有关。
皇帝眼中不觉多了一分狐疑的神色,虽然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但还是被眼尖的王显捕捉到了,王显心中的窃喜却紧紧攫住了他颤抖的灵魂。
“赵修要回家葬父,这赵修,倒是个孝子。”皇帝看了看赵修的奏折道。
“是!只是微臣倒有不同的看法。赵修为他父亲办理丧事,他把大宗物资如在洛阳制作的碑铭、石兽和石柱等,都征用民间的牛车,运送到他在赵郡的老家房子县去,殡葬所花费的钱财,全部出自公家。丧事所用的车子近百辆,沿途所需之费用也全都出自官府。赵修寒贱暴贵,却恃宠骄恣,长此以往,若不稍加弹压,以后将来更难压制。”王显劝道。
皇帝默然一叹,挥挥手让王显退下,又吩咐取来清酿,自斟自饮,酒入口虽甜,却很有后劲,容易上头,不觉一阵阵热到肠子里。
皇帝想着,也许酒醉是好事,脑子里会回忆起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鹅蛋脸,丹凤眼,容貌清秀,白得恰到好处,上下唇比例均等,嘴角微微上翘,即使不笑时也有种亲切的温柔,五官不算出众,甚至有点平平无奇,但当把它们凑在一起却恰到好处,不仅温润自然,还舒服耐看,自带一种通透干净的质感。
是腹有诗书的女子,更是坚决、果敢的女子,喜欢时可以放下一切所有不顾一切地为爱闯敌国,被辜负时也会毫不犹豫转身离去。这样敢做敢当、不拖泥带水的行事,纵然是高高在上如他,也不禁心向往之。
那真是一颗初见便惊艳的痴心罢了!
皇帝伏在桌上,带着几分醉意,饮了一杯,又添一杯,对她的痴心犹如沸油烈煎,滴滴逼熬,他思量着,可能是越得不到,越令他情深意动,只是,世上唯独这一人,是不可以让他任情妄为。
就这样,他带着这般情深娶了别的女人,他以为这样便可以忘记她,却让他看得更清楚,原来,她就是她,无人可代替,即使温柔,也是带着清刚之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