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反击
1 舟游
李媛华笑道:“你说笑了,难不成还有好几座华林园么?”
蓝田清婉一笑,李媛华只觉曲池的风荷都失去颜色。
“婶婶有所不知,这世上,有三座华林园。”蓝田端起茶杯,浅尝清香茶叶,“大魏的洛阳有华林园,邺城有一座后赵的华林园,建康的萧梁也另有一座华林园。”
“这世上原有三座华林园,却是媛华孤陋寡闻了。”李媛华又请教,“那三座华林园可有不同之处?”
“后赵石虎虽被人评戎狄残犷、枭心狼性,但他却在邺城华林园建成后召集百官司赏宴赋诗。
建康华林园则是梁武帝定期讲经之所,平时王公大臣亦像今日你我这般浮舟水上,或在曲水流觞处吟诗诵文。每年春天又举行骑马、射箭等活动,最后是以诗赋收尾。
而洛阳的华林园,曹魏时期便在歌舞宴饮之时朝廷文学评比,西晋武帝司马炎在园内多次举办隆重的雅集,邀请当时名人如谢灵运等赋诗作文、评优选胜;当今主上不仅在此宴会群臣,也令群臣赋诗,甚至还在园中招募贤良、审理冤狱呢。
想想,清俊通脱、率真任诞的魏晋名士也好雅集,也在华林园内娱乐游艺,喝酒纵歌,更是令人向往之!”蓝田说得动情,她也确实追慕魏晋风度,更是神往魏晋名士的生活态度。
李媛华听得如痴如醉,“要是能一睹其风采那就好了。”
“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蓝田道,“魏晋名士‘无为而无不为’,其返璞归真、顺应自然的人生理念亦令人赞赏。”
李媛华点头,“媛华也同有此意。”她忽又想起什么,表情瞬地暗淡下来。
“婶婶郁郁不乐,可是为令尊尚书仆射李冲大人烦忧?”蓝田道,“李家是鼎鼎有名的陇西李氏,中书令大人任给事中之时,曾力排众议、大胆改革,主张执行三长制和均田制,是大魏的中流砥柱,太皇太后和主上都非常赏识倚重令尊大人。”
“唉,父亲也是不幸,竟然提拔了一只中山狼。是他把李彪提拔为中学教学博士。是他提携起来的李彪密表上报先太子,是李彪助力了先太子之死,作为先太子的太子少傅,先太子被废,父亲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主上谢罪。这如何不使父亲愤懑难抑!”李媛华气愤难当。
“我也曾听说李彪因越来越受主上重用,他现在在各个场合开始否认曾经仰仗过令尊的事实,不断强调自己能有今日全靠努力和天子赏识。甚至遇到令尊也只是草草敛袖做揖。”蓝田似有所思,“只可惜,主上未能看清此等忘恩负义之人的真面目,先派他出使齐国,又与崔光一起修国史。”
李媛华仍是气愤难当,“父亲在家常引咎自责,说自己不该把李彪这种人引入朝堂。”
“看看,这洛阳城还是令尊营建的呢,为了洛阳城的兴建,他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且令尊德才兼备、富贵不忘兄弟,唉,这个李彪,蔑视同僚,独断专行,为出头不惜攀附名相,出头后却忘恩负义,真是个小人!”蓝田无不遗憾惋惜。
“似此等出身寒微的小人,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他会遭报应的。”李媛华恨恨道。
2 破绽
洛阳东郊,在一片郁郁葱葱的长林古木中,隐隐透出巍峨的殿阁和高峭的宝塔,便是白马寺,寺院坐北朝南,规模极其雄伟,因屡经战乱,数度兴衰,历代又多次重修。始建于汉明帝,明帝做梦梦见金神,高一丈六尺,头背后有日月光明。胡人称做佛,派遣使臣向西域求佛,于是得到经和像。当时因白马负经而来,因以白马为寺名。
小玖站在白马寺山门中,好奇问蓝田:“公主,你不是向来不敬鬼神不敬佛吗?今日怎么驾临白马寺了?”
蓝田撇了小玖一眼,道:“你怎么可以在寺门口说如此不敬的话!谁说我今日是来敬佛的,我是来摘甜榴的。”
小玖满脸的不相信,“公主,华林园里的百果园也没有甜榴吗?”
蓝田笑道:“百果园里有仙人枣,长达五寸,用手一抓,枣肉就向两边溢出,枣核细小如针;有仙人桃,颜色赤红,内外透明,霜打之后才成熟。这两种水果据说是昆仑山的特产,也称西山母枣和王母桃。
寻常寺庙没有华林园般来头的附会,但也丝毫不逊色。比如这甜榴,京城里都说‘白马寺甜榴,一个值一头牛。当然,白马寺内还有比枣还大的蒲萄,味道也特别美。”
进了山门,蓝田和小玖来到大佛殿,大佛殿简瓦覆盖,飞檐高翘,殿壁间皆镶砌着梯形的砖和石,应是东汉遗物。
大佛殿里,有一妇人已在礼拜,一身素净衣衫,头上只着素银钗,鬓边别着白色绢花,脸容更是虚弱得苍白。
蓝田也是虔诚下跪,敬香礼佛,但她素来闻不得香味,起身后缓缓退出大佛殿。
等到妇人也出殿,蓝田福了福礼,“听说高夫人近日总来白马寺祈福,夫人积福积德,一定会有福报的。”她当下便自报姓名,“按辈分,高夫人是献文皇帝的表妹,亦是蓝田的表姑母。姑母一切安好?故人已逝,姑母请多节哀。”
妇人正是太子中庶子高道悦之妻李氏,看得出她尚未从夫君之死的阴影里走出来,闻蓝田问好之语,泪珠又不禁滑下来。
蓝田又请李氏移步清凉台。此台四周古柏郁郁葱葱,配殿、僧房等环绕其中,布局十分规整,亦称“空中庭院”。
“清凉台是汉明帝刘庄幼时避暑和读书之所,僻静无人,正适合姑母慰疗心伤。”蓝田的声音轻轻的。
李氏的眸子幽怨而深黑,“文欣弹劾权贵,规劝太子,直言进谏,没想到到头来却落得被手刃禁中,你说,姑母能不怨能不恨吗?”文欣是高道悦的字。
蓝田眼眸里流露出无限的担心与关切,“如果我告诉姑母,高大人被杀不是意外,姑母信吗?”
李氏闻言,急道:“此话怎讲?”
蓝田徐徐道:“洛阳城的城门校尉是蓝田的叔祖元偃,八月六日,主上车驾巡幸嵩山,但八月五日,叔祖早已接到太子会潜怀不轨、北奔平城的手书了。姑母试想,何以主上一离开洛阳城,太子就一定会潜怀不轨,一定会牧马轻骑北奔平城呢?既然连主上的车驾何时会出巡、太子一定会北奔平城这两件事都谋算得如此清楚,那么一定会料到太子北奔,作为太子中庶子的高大人也一定会站出来直言规劝太子。”
李氏一怔,神色无助,热泪潸然而下,“照你这么说,文欣是被人算计,反累及性命了?”真是可悲,她没料到夫君有天会被卷入到谋逆案里,成为其中的一步棋,“怪不得宫闱争斗,谋算人心,文欣,未必就是可以主宰自己命运之人。”
蓝田长叹一声,“是啊!”
李氏凝神片刻,低低道:“多谢你来宽慰我。有你的关怀,我已足够了。只是丫头,接下来你要走的路未免辛苦些。”
蓝田淡淡笑道:“总要往前走,都一样辛苦。”
李氏走后,小玖也端来了甜榴和蒲萄,“公主,你今日真是来礼佛和吃甜榴的吗?”
蓝田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只知近几日高夫人会在白马寺礼佛。”她仰起脸,看着碧蓝的天空,笑着道,“但却无意间窥破了天机,找到了破局之法。”
小玖问,“这个局布得如此缜密,哪里出了纰漏让公主看出来的?”
蓝田缓缓道:“宫中通晓诗书者不多,更别提师从卫夫人簪花小字,叔祖接到的手书却是婉然芳树、穆若清风的卫氏书法。因为让手下之人去传话易落人口实,反而是自己亲笔所书来得更安全些。但这,也成了铁证,是她不可推脱的铁证。”
小玖又问,“主上后宫,也多有汉人出身的妃嫔,她们出身名门,同样也有可能会卫氏书法呀!”
“说虽如此,但要知道主上出巡之日的人就不多了。”蓝田回道,“你是不是觉得,太子被废,有皇子、会卫氏书法的后妃都是嫌疑人?”
“可不是这个道理么?”小玖问。
“就不是这个道理,设局之人很狡猾,因为她没有子嗣,所以没有动机谋废太子,所有有皇子的后妃都会为她背锅。但你得看这件事中,谁的获利最大,谁就是设局之人。”蓝田神色平静。
“那,为什么是五皇子呢?”小玖又问。
“你今天的问题还真多,但都问在点子上了。”蓝田赞了小玖一句,小玖害羞地笑着,等着小主子回答。
蓝田道,“有皇子的后妃大多出身中原大族,背后大多有支撑,但高贵人不同,高贵人无权无势,五皇子此后能得以正位中宫乃至荣登大宝,只能靠咱们这位母养他的皇后娘娘了。”
“原来如此,正因为无所依傍,所以最适合。”小玖恍然大悟。
“正是!”蓝田笑道。
3 夜访
皓月悬空,暑热稍退,凉风拂面,微凉。蓝田正于房内捧着《史记》在看,小玖走进来,言太子微服私访,现在书房等候。
蓝田迟疑片刻,还是踏着月色走进书房。
座上一少年,年纪与蓝田不相上下,风度翩翩,容貌俊美,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正是太子元恪。旁边站着的正是于登。
蓝田福礼,轻声道:“太子殿下。”
元恪缓缓站起来,对蓝田施以大礼,哽咽道:“多谢皇姐仗义救我母亲。”
蓝田道,“太子殿下请勿谢我,高贵人还是被谋杀在进洛阳的路上了,我有先见却不敢居功,实是无脸可见。”
元恪道:“母亲之仇,恪一定要报。”
蓝田默默看着他,这个太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得知生母被杀的消息,却再也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
她忽地羡慕起他来,毕竟他和母亲还一起生活了十四年,废太子元恂出生后连母亲一面都没见过。但此刻,却不是太子意气用事之时。他的冲动也许会让她全盘皆输。
“太子殿下何以如此心浮气躁,真是不成大器!”蓝田眼也不抬,沉声道。
一旁的于登微张了张嘴。
元恪的身份刚从一介皇子转换为皇朝的皇太子,因为被优待正受宠若惊,除了皇帝再无人敢训诫他,是的,母亲被杀确实令他心痛万分,但意气用事说不定连小命也搭上了。
静默片刻,他回神镇定道:“皇姐教训的是!是我一时糊涂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当暂忍仇恨,先居仇人之子侍奉,以图后算。”
蓝田终于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当下便送两人出门。
元恪走后,空气中仍残余着浓郁的檀香之味,余香不肯散去。蓝田踏着月色起身回房,但却掩不住眉间的倦怠之色,太子敬佛、雅爱经史,与历代皇帝相比,元恪更是崇佛最甚。
蓝田想起前朝太武帝曾下诏灭佛,其灭佛诏令中说由于“鬼道炽盛”,致使“政教不行,礼义大坏”;“王法废而不行”,而他自己“欲除伪定真,复羲农之治”。
国家是否强盛,一看军队,二看国库。国库丰盈说明天下安定,百姓安居,那么军队的战斗水平和规模自然而然也就上来了。
但佛教兴盛则会导致税收减少,沙门历来可以免除租税、徭役,大批兵员和务农者流入寺庙,会导致农耕不兴、兵戈不修、军事不振等一系列问题。灾害战争之时,佛寺既不能解决饥民灾害,也不能出征打仗,还加剧了财政负担。
本来佛教的教义是让信徒甘于清苦,但此时的僧尼早已腐化,都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自两晋以来,寺院垦殖土地,兼涉商利,反过来也动摇了国家的根基。
《中庸》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修菩萨道,未必要吃斋念佛才是修行。身居不同的位置,修行之道各有不同。《金刚经》有云:“一切法皆是佛法”。身在帝王之全,当敬天爱人,使生民免于饥寒,这才是帝王应做的“佛事”。
而如果皇帝崇佛过甚,上有行,下必效之。过度崇佛只会加重百姓的负担,想及此,蓝田长叹,她第一次感觉前路茫茫。